换了别人,分点儿果子,说两句软话,也就过去了,偏宝绽是个人上人,把果子塞给匡正,回头说:“你待人家好,人家才待你好。” “嘿!”金刀一脚蹬在板凳上,把褂子一撩,习惯性露刀,“我对她们——” 匡正咬一口果子:“金刀,去把东西拿来。” 金刀哽着半截子话,哼了一声去里屋。 “什么东西?”宝绽洗了手,十指尖尖滴着水,匡正瞄一眼,没敢久看。 金刀拎着个包袱过来,往桌上一撂,斜宝绽一眼,让他自己开,宝绽打小不干活儿,落魄了也是一身毛病,拿湿手碰了碰匡正,叫他开。 “嘿你个穷贝勒,”金刀气上加气,“你挤对我就算了,还挤对我们爷……” 匡正乐呵呵的,把包袱打开了。 里头是个缎子面儿皮袄,清一色儿的白毛,支棱着很漂亮。“哟,”宝绽一瞧,是好东西,“真阔绰,哥。” “给你的。”匡正把眼一挑,觑着他。 宝绽愣了,现出一种受宠若惊的神情:“我……用不着,我穿棉的,棉的轻便,”他是用惯了锦缎穿惯了皮裘的,“你赶紧跟人说说,退了去。” 他这样怯,别说匡正,连金刀都不落忍:“退什么,你试试。” 宝绽摇头。 “试试,”匡正说,“叫我们看看,长长眼!” “就是!”金刀帮腔,“贝勒爷给咱们威风一个!” 小时候,这种皮袄子宝绽随手丢,如今他在八大胡同干一年,也买不起这样一件,他吃匡正的,喝匡正的,再拿人家的东西,就不要脸了。 匡正搓了搓手,拎起皮袄唰地一抖,站到他身后,歪着头说:“来,大阿哥,奴才伺候您更衣。” 热气喷到耳朵上,宝绽忙一偏头,咫尺之间,匡正没忍住,当着金刀的面儿,用袄子把他紧紧裹住,抱在怀里。 “天冷了,”匡正几分柔情几分孟浪,“别着凉。” 宝绽拢起袄子,微微挣他,匡正随即松了手,退到一边和金刀一起瞧,真俊俏,白狐狸毛衬白脸,像是画儿上的人活了,一捧新雪那样闪光。 “标致……”金刀张着嘴,“真标致,爷,狐狸精也就这——” 匡正给了他一下。 宝绽摸着领口和袖管的蓬毛,摸着缎子上的梅花刺绣,多少年了,他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萍水相逢……”他低着头,声音颤颤的,“得你们照顾,我却没有什么能回报。”他把自己从上到下想个遍,“我给你们唱一段吧。” 八旗子弟爱唱戏,也会唱戏,过去戏园子都是王公贵胄的天下,匡正把胳膊一抱:“那敢情好。” 宝绽背过身揩了揩脸,再转过来,一双龙睛凤目,铆足了劲头:“天堑上风云会虎跃龙骧,设坛台祭东风,相助周郎!” 是《借东风》,他那嗓子真亮,打碎了琉璃瓦似的,清脆透亮,唱得匡正心中沸腾,四肢百骸都灼热起来。 08 昨儿夜里下了场大雪,院里院外全白了,匡正怕路上滑,没让宝绽出去,他在前门有个应酬,自己叫了个车走了。 宝绽穿着那件白狐狸皮袄,从匡正屋里迈出来,院里扫雪的人瞧见他,眼都直了,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贵人穿上华服,那才像个贵人。 萨爽抱着笤帚可劲儿看:“宝哥,真好看!” “能不好看吗,”刘婶在自家门口掰白菜,“匡爷半辈子家当都穿他身上了!” 宝绽有点讪:“我跟他说了,退回去……” 刘婶嘴快,心眼儿不坏:“快回屋吧,别冻着了。” 宝绽伸着一双白手,去墙边拿笤帚:“我跟大伙一块扫雪。” “哎哟我的娘老子,”萨爽他娘出门来倒水,听见他这句,“你要是滑一跤,你哥能把我们一院人都吃了,快回屋吧贝勒爷!” 他们口口声声叫他“贝勒爷”,不是敬着,是疏远,是告诉他,他和他们不一样。宝绽前半辈子陷在王府的锦衣玉食里,陷在八旗子弟日薄西山的荣光里,傲气过,恣肆过,也心死过,是匡正让他活过来,想踏踏实实过完后半辈子。 “他敢吃你们,”宝绽把下巴一扬,“我吃他!” 这话一出,有那么点儿人间烟火的意思了。“不是,宝哥,”萨爽拧着小脸,跟他说实话,“你太笨了,上次你出来挑水洒了一路,谁敢让你干活儿?” 是吗?宝绽怔在那儿,正不知道怎么好,刘婶朝他招了招手:“宝儿,来,过来跟婶儿掰白菜吧。” 宝绽眼睛一亮,笑了:“哎!” 匡正到前门大街下车,拂了拂身上的雪,走进德隆茶馆,他的场子,上上下下都殷勤着,掌柜的亲自领他上二楼,送上好茶。 “康爷。”匡正进屋,拱了拱手。 桌边坐着个五六十岁的爷们儿,头发茂盛,满面红光,见着匡正,起身搭住他的膀子:“久没见了!” 可不,老家伙好几年没回北京城了,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开大烟馆起家的,后来跑到天津卫干了买办,手黑着呢。 姓康的给匡正斟上茶,东的西的聊两句,急不可待进正题儿:“听人说,勇亲王家的宝贝勒上你那儿去了?” “宝贝勒……”匡正是什么人,滑着呢,“你说宝绽哪?屁贝勒,破落户一个。” 姓康的乐了:“和你没瓜葛?” “在我那院住着,街里街坊的,我拉他一把,”匡正翻眼睛,“忒不会来事儿。” 这姓康的就托底了:“他小时候我见过,白得水葱儿似的,他上马还踩过我的背呢。”他低着声,“老弟,帮哥哥个忙?” 匡正心想不好:“我说话,”他摇了摇头,“他不能信。” “哥哥有辙。”姓康的从脚边拎起个包袱,放在桌上咚地一响,全是大洋,“他戏唱得好,原来摄政王想听他两句《借东风》,还在承德赏了他块地。”他指着那包钱,“你就跟他说,有戏班子请他去唱戏,把这包银一摆,我就不信他不动心。” 真他妈的不是人,匡正把手覆在那包大洋上,少说有三五百块:“这可是损阴德的事儿……” “知道。”姓康的很痛快,又拿出一包钞票,塞到他手里,“哥哥亏待不了你。” 匡正握着那把钱,瞧着他,笑了。 09 匡正回来的时候,宝绽正在院里教萨爽打弓子,刘婶她们在旁边看,边看边笑。 匡正大步上去,把宝绽的腰一搂,弹弓扔给萨爽,喊了一声:“金刀!” 他推着宝绽回屋,萨爽垮下脸,他娘和刘婶在后头嘀咕:“别说,真般配……” 金刀从耳房出来,披着棉袄,乐呵呵进屋。 “把门关上。”匡正拎起茶壶喝水。 金刀回身关门,一转过来,匡正递给他一把钱,一大把,厚得吓人。“爷?” 匡正把那摞钱塞到他手里,凑着耳朵说:“去火车站,给我买明儿一早的票……” 金刀听着,慢慢皱起眉头:“怎么了,爷?” “我的场子全交给你,往后,”匡正拽正他的棉袄,“你是爷了。” 听见这话,金刀一点高兴不起来:“爷你……要走?” “哪那么多废话,”匡正走到床边,把枕头底下的刀拿出来,“叫你去就去。” 金刀茫然转身,临出门,又说:“用不了这么多……” “剩的给你。”匡正把刀别在腰上,拉起宝绽的手。 金刀走了,宝绽牵了牵他,到底是贝勒爷,面不改色:“真要走?” 匡正点个头:“什么也不带,天亮咱俩分头叫车,你到火车站直接进站,站台上等我。” 宝绽没想到他要带自己走,他不想走:“哥……” “有人看上你了,”匡正顺了顺他的毛领,“不是善茬。” 宝绽明白了,眼睫低垂:“有人要我,给他就完了,”他从匡正手里抽出腕子,“凭什么搭上你。” “我的人,”匡正哼一声,“凭什么给他?” 宝绽知道他有那个心思,一直知道:“谁……是你的人,我是我自己个儿的,爵位产业都没了,我不怕死。” 匡正知道照他的性子,离了自己,活不了:“听哥的,”他把他的手重新拉回来,团在掌心,“哥领你活。” 第二天一早,宝绽穿着皮袄出门,叫了辆黄包车,先到八大胡同绕了一圈,然后去火车站,票在手里捏着,两张,北京到保定。 匡正随后出门,拎着那包大洋,果然,他一上车,后头就有三五辆车跟出来,姓康的不傻,钱给出去,指定得派人盯着。 匡正微微一笑,到闹市口绕了一圈,转道奔火车站,一到火车站,跟着他的人就毛了,分一个去报信儿,剩下的快步向他围拢。 匡正优哉游哉走了两步,猛地开始跑,挤过汹涌的人流,冲向站台,远远地,就见一个雪白的人影,在急促的鸣笛声中张望。 “宝儿!”匡正喊了一嗓子,掏出刀,“接着!” 鼓鼓一包大洋,重重砸在宝绽手里,匡正反身去拦那些人:“上车!” 宝绽什么也没想,扭头上车,刚走进车厢,车开了,他一下子反应过来,抱着大洋往回跑,列车员拦着他,关紧车厢门,宝绽这时往窗外看,车已经开出站台,看不到人了。 哥……霎时,他的魂儿没了,胸口里空空如也,他知道怀里这包是钱,可他不想要,没了匡正,他一个人活不下去。 列车员推着他就近坐下,窗外是飞掠而过的荒景,宝绽愣愣看着,忽然想从这道窗口跳下去,他是旗人,是贝勒,死也要死在北京城。 刚有这么个心思,周围突然发出小小的惊呼,宝绽茫然看去,前边车厢走过来一个人,满脸是伤,衣服上蹭着血。“哥……”宝绽腾地站起来,黯淡的眸子亮了,“哥!” 匡正笑着,摇晃着走向他。 10 匡正让金刀买了四张车票,两张从北京到保定,虚晃一枪,另两张从保定到上海,是他们的新世界。 夜里,刚过了徐州,宝绽靠在他肩上,睡不着:“到了上海……” “嗯?”匡正也没睡。 宝绽摇了摇头,只是不安,不知道未来的路在何处。 “你先把大烟戒了。”趁着黑,匡正搂住他。 宝绽没拒绝。 “等身子养好了,”匡正说,“咱们上台唱戏。” 宝绽意外,他哥竟然都给他打算好了。 匡正的声音低沉:“我给你看场子,谁也别想欺负你。” 宝绽笑了:“你还干这个啊?” “怎么,嫌弃你哥?”匡正把手从他袄子里伸进去,挠他的肋条骨,“我要是托生在个好人家,也是少爷公子!” “下辈子,”宝绽隔着皮袄扣住他的手,轻声说,“你托生到个好人家,我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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