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绽的眉头一动没动,嘴唇从烟枪后头移开,缓缓地,吐出一口“仙气儿”:“撒开。”他说,冷冰的,像对一只蝼蚁。 匡正没撒,而是问:“你还有烟吗?” 宝绽的烟被下人卷跑了,再也买不起。 “我有,”匡正冲他笑,“南洋烟,最好的。” 大烟鬼不分高低贵贱,有烟的就是爹,为了一口烟,磕头下跪卖儿卖女,匡正见得多了:“让我香一口,你的烟我供了。” 他只敢提香一口,抚摸、搂抱、睡觉,他不敢提。宝绽徐徐伸了个懒腰,衣领子散开来,露出里头雪白的皮肉:“嗯……扶你爷爷起来。” 匡正连忙去扶他,轻飘飘一把身子,小心扶到眼前,宝绽瞧着他,周正、壮实,一抬屁股,坐到他腿上。 这一坐,把匡正的魂儿坐飞了,他喷着粗气要揽他,宝绽咯咯笑,捧着他的下巴,慢慢挨上去,匡正等着他,等他来亲。 结果等来的是一排银牙。 匡正大叫了一声,接着,被一脚踹翻在地上,那祖宗扬着下巴瞪着眼,清清楚楚告诉他:“老子是宗人府在册的觉罗,正儿八经的红带子,你也配!” 04 匡正左脸上带着一排牙印,十天半个月下不去,走到哪儿,人家都憋着笑,怪别扭地恭维一句:“匡爷好福气。” 到八大胡同去喝酒,窑姐儿坐在他膝盖上,拿喷着香粉的手绢拍他的脸:“哪个小丫头给咬的,真忍心!” 匡正是南城的爷,也是下贱女人们的心头肉,谁要是运气好和他睡了一觉,能没完没了讲好几天。 “不是丫头。”匡正喝了口闷酒。 窑姐儿一愣:“那是小子?” 匡正想了想:“也不是小子。” 窑姐儿甩帕子:“那是什么,不男不女的狐狸精?” 匡正把她从腿上推下去,宝贝勒是天仙。 其实细琢磨,那家伙长得也一般,说美吧,不算美,说媚吧,一点也不媚,就是冰肌玉骨、莹白如雪,叫他抓心挠肝。 兴许就是这个贝勒爷的名头,这个大阿哥的称号,让他莽莽撞撞丢了魂儿。“妈的,”匡正拍了把腿,什么宗人府的觉罗、世袭的红带子,“老子非给他咬回来!” 不声不响,窑姐儿递过来一个小纸包。 匡正瞄一眼,是床上用的药,他抬手挥开。 “好东西,”窑姐儿硬塞给他,“够你作上三天三夜的。” 匡正根本没想什么三天三夜,云端上掉下来个仙儿,他就想拉住了,香一口。 揣着药回家,一进院,就听西厢房里声嘶力竭地喊,那种喊声匡正很熟,是宝绽的大烟瘾犯了。 宝贝勒生不如死,匡正心花怒放,摸了摸脸上那个牙印,吹着口哨回屋,洗手上炕吃点心,优哉游哉。 到了后半夜,院里的人睡不着觉,摔着枕头开始骂,萨爽他爹嚷嚷着,让他儿子去把宝绽的嘴堵上。匡正皱着眉头从炕上下来,披着褂子上西头,一进屋,宝绽趴在地上,滚得满身是土,十个指甲全抓劈了。 “该!”匡正轻轻给他一脚,蹲下来,“不是傲吗,有种您别叫唤,您觉罗,您阿哥,您撑住了!” 宝绽脸上全是泪,是疼的,是痒的,是没着没落的,他也分不清人,细白的一只手,碰了碰匡正的膝盖,小声叫:“阿玛……” 人家难受了是叫娘,他却叫爹,匡正乐了,把他拉到怀里:“来,你爹在呢,叫。” 宝绽浑身都在抖,可怜得什么似的,吸着鼻子往他怀里钻:“阿玛……” “哎。”匡正占他便宜。 “阿玛!”宝绽的嘴唇颤得厉害。 “哎!”匡正拨开他脸上的乱发。 “阿玛!”宝绽抱着他的脖子,突然号啕大哭,腔子都要哭裂了,那么惨,那么心酸。 谁能不心酸,好好的一个王孙,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丢的丢,败的败,沦落到这么一个境地,就像人家说的,他活不久。 匡正忽然觉得他可怜,搂起他的膀子,笨手笨脚地拍:“阿玛在,阿玛在……” 宝绽不老实,他太难受了,五脏六腑像是要翻过来,匡正朝门外喊:“金刀!” 立刻,北耳房的门嘎吱打开,匡正吼一嗓子:“去,给我找烟来!” 05 最后的几天秋老虎,暑热就要过去,北京城很快会转凉。匡正拎着一兜柿子进院儿,八大胡同的窑姐儿给的,说是个顶个地甜,叫他吃了记着她们。 经过西墙把头那间房,屋里的人叫了一声:“哎!” 匡正停步,仔细听,又没声了。 他往窗子里看,黑洞洞的,刚要走,屋里又叫:“哎!” 匡正理直气壮走进去:“我叫‘哎’吗!” 宝绽坐在炕上,一身脏衣服,两个眼窝深陷,巴掌大的白脸,咬破了的嘴唇:“请教您大名。” “半城人都知道我叫什么,”匡正没好脸,“自己打听去!” 正白旗的大阿哥,落了魄的宝贝勒,撑着一把要散架的细骨头,诚心说:“谢谢您。” 匡正愣了,他从没想过宝绽会谢他,就像老百姓给菩萨上供,图的是个心安,他也一样,供着这个漂亮的废人,不叫他哭,就行。 匡正什么都没说,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看了看桌上,只有一碗冰凉的棒子面儿,他把柿子放下,仍没有话,扭头走出去。 过了两天,半夜,匡正睡得正沉,忽然有人敲门。“金刀?” 他迷迷糊糊翻个身,门外没应,他打着哈欠,“进来!” 门慢慢推开,进来一个素白的影子,漆黑的夜里,匡正吓了一跳,以为是找他索命的冤魂,从枕头底下摸出刀,再一看,是宝绽。 他清洗过,头发和脸干干净净,只是那身衣裳,还挂着泥打着褶,狼狈不堪。他回身关上门,一言不发,向匡正走来。 匡正头一回见他下地,身量不高,但松竹一样笔直,下巴瘦削,端端悬在喉上一寸,稍一迈步,就像一段月光,皎洁得骇人。 我的贝勒爷!匡正腾地坐起来。 宝绽站到他面前,低下头,开始解衣裳扣子,匡正吞了口唾沫,脑袋有点涨,忙把被子掀开,他光着,浑身冒热气儿。 宝绽侧过头,从衫子里掏出一个贴身的东西,递给他。 “什么?”夜色深沉,匡正看不清他。 宝绽抓起他的手:“拿着。” 一件坚硬的物事,沉甸甸落在掌心,还带着宝贝勒的体温。 “我阿玛的扳指。”匡正一怔,是勇亲王的遗物。 “我只剩这一个了。”宝绽的声音缥缈。 当的当,卖的卖,只有这一个不舍得。 “谢谢你的柿子,”宝绽团住他的手,“真甜,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那是窑姐儿的柿子,匡正扣住他的手背。 宝绽却把手抽出去,端端正正,把扣子重新系起,转过身。 “回来!”匡正喊他,他知道,只要出了这个门儿,这段月光就没了,零落成泥碾作尘,“你回来,床上来。” 宝绽冷声:“我不上你的床。” “你上来,”匡正抓起裤子下去,“我睡门口。” 蒙蒙的黑里,宝绽有些茫然。 “快点儿,”匡正推他,“衣服脱了,别把我被褥弄脏了。” 宝绽没动弹。 “明儿,”匡正把扳指塞回他手里,“跟我去干活儿。” 06 一早,匡正上东屋,老萨家有两个儿子,给他凑了一身短褂,萨爽扒着门问:“匡哥,要这干什么?你又穿不了。” “不是我穿,”匡正懒洋洋的,“我弟弟穿。” 萨爽当他逗笑儿,转身回屋:“你哪来的弟弟!” 没一会儿,他“弟弟”出来了,粗布衣,穿在宝绽身上却很板正,脚踝手腕露一截在外头,明晃晃地白。 满院人的眼睛都直了,看匡正从街坊那儿又要了一双新布鞋,给他扔到脚下,领着出门。金刀咋儿睡得晚,日上三竿才出屋,穿过院子去上茅厕,听大伙在议论。 “……睡一起了?” “可不,一早从他屋里出来的!” 萨爽嘀咕:“匡哥说是弟弟……” “不说弟弟说什么,”他妈赶他,“去去去,小孩别听!” 对门刘婶直咂嘴:“这贝勒爷也太不值钱了……” 金刀听着他们的只言片语,张大了嘴巴,差点儿没一脚踩进井里去。 匡正领宝绽出菜市口,上八大胡同。“你们西城住的都是老爷,不知道我们南城,”匡正边走边说,“南城人,嘴损、命硬、心狠。” 宝绽听着他讲,早秋的风吹来,拂起了他的额发。 “跤场和赌场的活儿都不丢人,”匡正看着他,“但你干不了。” 那都是见血的场子,没点儿硬功夫,镇不住。 “窑子的活儿,”匡正直说,“你能干。” 贝勒、窑子,这是把美玉打碎了往泥里踩,但没办法,人总得活命。 “我领你去走一圈,你要是嫌弃,”匡正有一股爷劲儿,天生的,说话带响儿,“没事儿,家去等我,我往后天天回家,给你带钱,带吃的。” 那不成了叫人养的,宝绽摇头:“我能干。” 昨儿晚上他都要死了,今儿活过来,还在乎这张脸吗?再说谁认得他?大清都没了,一个贝勒,拿新世界的话说,叫余孽。 正黯然,巷子里有人叫:“大阿哥?” 宝绽倏地回头,是几个出来买油饼的窑姐儿,穿着花唾衣,披着小苦肩,头发拿火棍子卷过,妖里妖气地走向他。 宝绽认了又认,愕然:“三格格……” 窑姐儿中走出一位,柳叶眉丹凤眼,帕子往肩上一搭,端庄地福了福身,宝绽立刻抖起他那寒酸的短袖子,弯下腰,行了个旗人的礼。 “好几年没见了。”三格格笑着,眼角却湿润。 “老福晋还好吗?”宝绽也难得微笑。 三格格轻着声:“不在了。” 要是在,也不能让她出来干这个,宝绽点点头。 两人草草聊了几句,互道珍重。 “熟人?”匡正瞧着那窑姐儿,连地上的影子都那么纤秀。 “保郡王家的三格格,”宝绽垂着眼,“本该许给醇亲王家六阿哥的。” 如今却成了一朵路边的野花,人尽可夫。 这就是他们旗人的命,从云端跌下来,男的操贱役,女的人妓行。 “我大姐姐,”宝绽平静地说,“不肯赚卖身钱,前年,上吊了。” 匡正瞧着他惨白的脸,默默地,把他的手攥住了。 07 宝绽是匡正的“弟弟”,八大胡同都知道,场子里没人敢对他不客气,虽然他冷着一张脸,但对窑姐儿好,每天回家总能带回一兜小果子,搞得金刀愤愤不平的:“怎么着,我差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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