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日落之前,姜一源会顺着山路走下去。他一个人双手插兜,慢慢地沿着崎岖坎坷的道路走。走到山脚,又走回来。夜路他已经很熟悉,无需竹灯笼的照亮。 来回一趟要四五个小时,下午出发,等回去已是深夜。夜月明亮,他轻轻地推开竹篱笆,跨过一地沉睡的鸡,路过窗外能听到老吴头高亢的鼾声。然后他回到简陋的房间,睡觉。 他需要每天走一遍来回的山路,来消耗大把的空闲时间。 有时候睡不着,他会爬上茶树,坐在树干上发呆。每当这个时候,他会格外地想来一根烟。可烟是不能想的,一想会致命。他便在山下买了许多薄荷糖,一上树就含一颗。 山里没有信号,大家都不用手机,传信靠人和摩托。每天饭后,不同山头的人就骑着野摩托到处晃荡,拜访朋友,唠唠嗑,喝喝茶。 姜一源的手机许久没开过机,只有在每周日的下午,他会带着手机下山,回复一些消息和电话。他还是忍不住会点进沈书临的头像和朋友圈,看自己有没有被删除。他忍不住又在网上下单了葛花,寄到沈氏的总裁办。 有时他觉得山里的日子无比漫长,简直难捱,但好消息是,老吴头开始教茶了。 老吴头腿好后,就带着姜一源去各个山头喝茶。 姜一源喝不出区别,过去他能喝出冰岛很甜,如今再喝冰岛,却也带上了苦涩。他让老吴头教他做茶,他不想学喝茶。 老吴头说:“喝都喝不懂,你能做出什么好茶来?” 姜一源便退而求其次,问他喝茶有什么要领,怎么分辨不同的香和韵,怎么仅靠喝就尝出是哪个山头的茶。 老吴头却说:“喝茶有什么要领?喝就是了。喝多了自然能分辨。少用点机心和小聪明,老老实实地喝。” 姜一源只好按他说的做。 一个多月后,他似乎能喝出一点区别来,却又不明朗,语言无法描述,更多的是一种直觉。 老吴头便开始教他泡茶了。 泡茶用的是最常见的120ml白瓷盖碗,从醒茶开始,干醒到湿醒,再到注水和出汤,注水的速度,焖泡的秒数,出汤的速度,每一步都严格又精确。从滚烫的盖碗中倒出茶水需要技巧,姜一源被烫了许多次,满手烫得通红破皮,盖碗也摔坏了好几个。 他不理解,问老吴头:“你之前泡茶,不是随随便便抓一把茶,往里冲水就行了吗?哪有那么多讲究?” 老吴头说得很有哲理:“最开始的见山是山,最后的见山仍是山,能一样吗?” 见姜一源不明白,他回归了大白话:“我泡茶几十年,无论怎么泡,都在我的经验掌控之内,出来的味道和品质都一样。你行吗?” 他又说:“不要问为什么,多做少问。茶道就是这样。” 姜一源便不再问了,专心地练起泡茶来。比起喝茶,他确实更想学泡茶,以后或许有机会,他能为他泡一盏茶。 到了三月中下旬,姜一源整个人都紧绷起来,陷入了一种期待又惶恐的情绪。 他找老吴头确定了许多次,老吴头说,快十年了,沈老板每年都会来。 三月下旬的茶山,热闹无比。茶农们唱着民歌,爬上树采摘鲜叶,漫山遍野都是早春的生机,丰收的喜悦。 姜一源踩在树干上,按老吴头教给他的方法,用一芽二叶的标准采摘。他不熟练,采得很慢。他采完一棵茶树,老吴头已经采完了五棵。老吴头没有催他,在茶这件事上,老吴头从来不催。 到了傍晚,院子里摆满了扁平敞口的圆形竹筐,白天采的鲜叶在上面铺开。老吴头说,这一步叫做“晒青”,用温和的日晒将鲜叶的水分稍微烘干。 夜月高悬时,姜一源就坐在院里的泥巴地上,在竹灯笼昏黄的亮光下,一条一条地筛选鲜叶。芽头的两片叶子不完整的,不要;叶子大小差太多的,不要;梗长的,掐短;叶片形状不好看的,不要…… 他挑挑拣拣,白天他摘的鲜叶被剔除了三分之一。 他要确保沈书临喝到的这一杯茶,是叶底漂亮、滋味完美的,是独一无二的、用心的茶。 清明将近,一想到这个,他又心乱了。走神间,老吴头叼着烟管来到他身边,看了眼他剔除的鲜叶。 “从长在树上的鲜叶,到筛选,到摊开晒青去水,再到铁锅炒去青草味,然后用手,一下又一下地——千百次地揉捻,最后晒干。”老吴头悠悠地说,“等它再次被热水冲开,你下的所有功夫——每一次的揉捻,每一次的力道,都会原原本本地呈现出来。” “茶是真心。”老吴头说。 姜一源望着他问:“他……能喝出来吗?” 老吴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一期一会。” 姜一源笑了,来了快两个月,他第一次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 能喝出来,不能喝出来,都没有关系,都是缘分。 都没有关系。 距离清明节还有两天,老吴头每天一早,就去山脚等沈书临,他每年都会这么做。 姜一源从几天前就没法冷静了,他把房间收拾了出来,把他的东西放入行李箱搬走。老吴头一下山,他就神经质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一听到摩托车的声音,他就躲到土屋后面,打算看一眼就悄悄离开。 他想见他,想得快疯了,可他不能见他。他们的事情还不清楚,他不能扰了他来喝茶旅游的心情。等到天黑,老吴头独自回来了。 第二天,老吴头依然独自回来。 清明当天也没有等到。姜一源知道,对方今年不会来了。 老吴头倒是一点也不在意,还在山下买了一斤卤牛肉和半斤白酒拎回来。接到是缘,接不到也是缘,他没有任何执念。 夜晚时候,老吴头的鼾声在隔壁起伏。姜一源起身,在火炉上烧了水,泡了一泡老曼峨苦茶。 他第一次喝老曼峨时,是在沈书临家里的茶室。他被苦得龇牙咧嘴,神情扭曲,宛如吃黄连、喝中药。 但现在,他神情平静,一直喝到天亮。 他喝不出苦味了。 今年清明,连着下了三天的雨。清明当天是沈父的忌日,沈书临带着一家人去了墓园祭拜。 一年过去,沈母已经从悲痛中走了出来。她回到大学任返聘教授,空闲时就备课、养花、织毛线,日子过得丰富。三个儿女有空就会去看她。 从墓园出来后,沈书兰眼圈泛红,又掉了一阵眼泪。沈书临放慢脚步陪着她走,递给她纸巾。 “还有两个月,你就毕业了,想好想做什么了吗?”他问。 沈书兰擦了擦眼泪,瓮声瓮气地说:“没有,我连明天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沈书临一笑,道:“这样很好。按部就班的人生是无趣的,有新鲜和刺激,才有趣。” “哥,这简直不像你说出来的话。”沈书兰破涕为笑,“我还以为你会劝我说,要早早地规划好,按计划走呢。” 沈书临说:“你自己的人生,当然要按你自己的想法和步调,自己来走。” 沈书兰咦了一声。 “怎么了?” “你这话说得,和我师父说的一模一样。”她说。 沈书临望向她:“是么。” “对了,前几天,师父终于回我消息了。”沈书兰说,“我给他发了我最近画的画,他提议让我找画廊合作,办一场画展,他说——” 她偏头想了想,笑了起来:“他说,‘在画展上,你听听别人是怎么品评你作品的,然后,把那些话全部当做放屁,走自己的路,管他什么闲言碎语’。” 沈书临听完,便是一笑。 到了清明后,沈书临和许斌也认识了快两个月。 一周会见两次。周三晚上会一起吃顿饭,周日晚上会约一场电影。沈书临没有偏好,餐厅和电影便都由许斌来定。 熟识起来后,许斌便不似之前的拘谨。聊天时,他会和沈书临讲一些浅显易懂的哲学问题,很有趣味。他在德国读了哲学专业的硕博,沈书临也去德国出过差,两人也会聊一些在德国的经历。 但许斌性格内敛端谨,聊天没进入状态前,他仍然会有些拘谨紧张。沈书临看出来,便会耐心温和地引导聊天。 这周三晚上沈书临有个越洋视频会议,两人的见面便取消了。到了周日,又该是一家人去郊区别墅陪沈母吃饭的日子。若再取消,就会显得拂了对方的面子。 正在想这件事,沈书琴打了电话过来,问他,觉得许斌怎么样。 沈书临说:“人很好,善良,温和。” 他说出来,并没有多勉强。许斌确实是个性格很好的人,两人相处时偶尔会有一些小插曲,就像第一次在电影院时不小心碰到手,许斌总是会主动解围,缓解气氛。 沈书琴听他这样说,便道:“那今晚聚餐,你带他一起过来吧。” 沈书临只道:“姐,还不到时候。” “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有心理压力。”沈书琴难得地耐心说道,“他是我的同事,和妈教的又是同一个专业,大家可以坐下来聊聊专业。” 当晚沈书临带着许斌去郊区,许斌路上有些紧张,沈书临就把大姐说的话拿来安慰他。 晚饭时候,桌上的菜比平时丰盛许多。清明刚过,沈书临想到那个还剩半瓶的二锅头,想到沈父冲他心照不宣地眨眼睛,让他陪着偷喝一口酒,无声地叹了口气。饭桌上,他喝了些酒,吃完饭后便有些微醺了。 许斌和沈母坐在沙发上,谈着一些哲学的专业问题,交流看法,沈书琴在旁边陪着他们聊。 沈书临觉得有些闷,便和姐夫去庭院里打了会儿羽毛球。 天黑后,大家同沈母告辞。 沈书临喝了酒不能开车,坐在副驾。他脑袋昏沉,指尖触到冰冷的车窗,触感像极了二锅头的瓶身,他很轻地叹了口气。 他喝了酒,反应比平时迟钝,烟含在唇间点燃,吞吐了两口,才反应过来,有些歉意地看向旁边的许斌:“抱歉。” 虽然说着抱歉的话,但他语气轻而懒,整个人惫懒地靠着椅背,右手伸出窗外掸了掸烟灰,并没有要熄灭的意思。此刻,他需要这一根烟。 许斌坐在驾驶位,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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