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究。”我扯扯唇角,捏住帕子一端没好气地一扯,揉纸团那么将它捏在掌心里揉搓几下,很快还给了摩川。 摩川盯着那团“花菜”,眉间微微蹙了蹙,但最后还是将其拿了回去。 棉织物柔软的触感从指间轻轻划过,我蜷了蜷手指,忍着痒意没有收手。 下一刻,盛着柿子的簸箕再次端到我面前,这次我终于可以拿走它了。 “走了。”随便打了个招呼我就往外走,等一口气往下走了十几米,回望身后,发现摩川站在长阶尽头,竟是送到了门外。 礼数倒是无论对谁都这么周全。 我摆摆手,示意他回去。他没有动,仍然垂眼立在那儿。 这里的人大多肤色较深,连严初文这几年都明显黑了不少,但无论七年前还是七年后,摩川的肤色都呈现出一种再怎么晒太阳也捂不暖的冷白。 他站在那座古老的寺庙前,整个人几乎要与背后的白墙融为一体。 不。我收回目光,继续下行。 或许……早就融为一体了。 回到研究院,刚把簸箕放下,严初文就从楼上下来了。 “哪儿来的吊柿子?”他拿起一个就往嘴里塞。 “摩川给的。” 严初文满脸惊讶:“你去过鹿王庙了?” “嗯。”我将去送快递的事说了一说,省去了当中帮忙种花的事。 抓着柿子顶上的把将它提起来,我凑过去就是一口,甜蜜的滋味瞬间蔓延整个口腔。 “摩川人还是挺好的吧?”严初文飞快炫完一个,还想拿第二个,被我眼疾手快拍开。 他捂着微红的手背,震惊道:“你干吗打我?” 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半天憋出一句:“快吃晚饭了,你吃这么多柿子还吃得下饭吗?”说完端起整个簸箕上了楼。 半路遇到下楼吃饭的郭姝,她刚要打招呼,我将簸箕递到她面前,让她在剩下的四个里挑一个。 “?” 她谨慎地挑了个,谢过我,不明所以地下了楼。 我隐隐听到她跟楼下的严初文说:“师哥,柏胤那吊柿很贵吗?为什么他那么……” 我来厝岩崧的第九天,层禄族的冬丰节到了。 早上七点不到,我就被外头巨大的鞭炮声吵醒。忍着骂人的冲动推开窗,结果往外一看,长阶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人。 “醒了没?”严初文这时正好来敲门。 我抓了抓乱翘的头发,跑去开门。 严初文和郭姝打算凑热闹去庙里要碗粥喝,感受下节日氛围,问我去不去。 年纪不大,热闹倒是爱凑。 “不去。”说完我就关上了门。 昨天我整夜来来回回修改作图,到最后发现自己只是画了一堆垃圾,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好好睡一觉。 严初文在外头老妈子一样叮嘱我:“那你要是饿了就冰箱里随便找点吃的,今天给我们做饭的婶婶也去庙里帮忙了。” 我从行李箱翻出耳塞,戴上继续睡,尝试十分钟后,懊恼地从床上弹跳而起。 中断的睡意彷如田野上的兔子,一不注意就逃得无影无踪。 疲惫地抹了把脸,我冲进浴室洗了个澡,再出来时浑身清爽不少。 楼下密集的人群似乎少了一些,但望过去仍然是黑压压的一片,也不知道严初文他们在队伍的哪里。 冬丰节是层禄族除鹿王寿诞外的第二大节日,频伽这天会从早忙到晚,为各地赶到棚葛的族人提供斋粥。喝了粥,来年便会平安顺遂,百病不侵。 世上当然不可能有一碗粥就能治愈的疾病,可人倒霉起来,总是愿意去相信一些美好的东西,哪怕那个东西看起来真的很荒唐。 试试呗,试试又不要钱,或许真的能改运呢?或许……喝了灵感就来了? 脑海里被这样的声音充满着,等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簇拥着人群,成了队伍的一部分。 我:“……” 我想回头往外挤,但已经挤不出去。所幸人虽然多,秩序却不乱,大家井然有序地慢慢往前走,没有出现推推搡搡的情况。 队伍里还有许多跟我一样夏人打扮的,问了其中一个家庭才知道,他们大多都是山南人,不过并非信徒,就是开车过来感受下节日气氛的。 “孩子明年高考了,听说这任频伽从小就是尖子生,当年考了六百多分,我们就想来沾沾喜气。”说罢,妇人笑着摸了摸身旁男孩的后脑勺。 男孩脸上长着几颗青春痘,神色有些不耐地避开母亲的手:“哎呀你别弄乱我的头发。” 男孩父亲闻言也上了手:“摸摸你咋了?我给你抓个更帅的发型。” “你不懂,现在就流行这样。” “眼睛都快看不到了还流行……” 看着这一家子嬉笑打闹的样子,我心中不免怅然。 只是为了让孩子沾沾学霸的喜气,父母便开车几百公里带他来这儿参加冬丰节。 男孩可能一辈子都意识不到,自己所拥有的是多令人艳羡的好运。 队伍缓慢地行进,排了半小时,终于轮到我。 第一张长桌,对面的阿姆给我发了只塑料碗。我捧着这只塑料碗到第二个阿姆那边,对方动作利落地从一只巨大的不锈钢深桶里舀了勺粥到我碗里。第三个阿姆,给我分了巴掌大的饼。 一手举着碗,一手抓着饼,我最终来到了摩川面前。 我俩之间隔着一张小小的木头桌子,上头放一只古旧的铜盆,盆里用清水泡着一截新鲜的柏枝。 他起先没注意到我,右手拇、食、中三指快速轻点水面过后,就要伸手为我赐福。结果一看到我的脸,直接愣住了,唇角的笑也僵在了那里。 “蹭个早饭。”我冲他笑笑,咬去手上一大块饼。 他垂下眼,什么也没说,就像之前对其他信徒做过千万遍的那样,两指并拢点在我的额心,松开后,拇指指腹带着冰冷的湿意,抹过我的双唇。 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呼吸也跟着消失,甘甜的滋味顺着唇齿落入口腔,我以为这就是全部,摩川的手却迟迟没有松开的意思,仍然按住我的唇峰。 还没完? 我正觉得有些奇怪,对面的人忽然低低开口,说了今天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 “别在这里吃东西。” 他的指尖微微下压,像是一种警告。 我:“……” 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我迅速将嘴里的东西咽下:“……知道了。” 说前两个字的时候他手还按着,到最后一个字已经嫌弃似的拿开。 寒冷的冬天,他的手指一直浸在水里,指尖都被冻得通红。 “拉结罗。”别开眼,他像是冷得受不了,握了握手指。 拉结罗,以我有限的层禄语知识,这应该是“神胜了”的意思。配合今日节日主题,可能就跟基督教里的“阿门”一样,表示一种对神明的赞美。 我望着他庄重圣洁的面容,跟着重复:“拉结罗。”
第8章 心静,则手稳 后面毕竟还有好多人等着,我没停留太久就往前走了。 进出是两个不同的门,前头大门进,后头小门出。出了门外头就是条悠长的小径,弯弯绕绕通往山下。 庞大的树冠遮挡于头顶,冬季早晨的寒雾在枝丫间形成晶莹的冰霜,被阳光一照,山路上流光溢彩。 一边喝粥,我一边缓缓往山下走,每隔一段距离路边就会有个大袋子给大家丢垃圾,想得倒是很周到。 等吃饱喝足了,我掏出手机给严初文打去电话,问他们在哪里。 严初文早就和郭姝一道下了山,这会儿正在村西的空地那儿围观射箭比赛。 “……我问问,你先等等……”背景音一度十分嘈杂,严初文不知道在和谁说话,突然就问我,“对了柏胤,你大学时候是不是还参加过弓箭社?” 我一愣:“是参加过一段时间……” 严格说是一个学期。 “是这样的,马上要举行团队赛了,但棚葛代表队的其中一名参赛选手刚刚搬器材的时候不小心伤了手,比不了了,你能不能现在过来替一下他?” “替……”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头就换了人听。 “小老弟啊,帮帮忙帮帮忙!”涅鹏的声音透着焦急,“我这实在找不到人了,咱对名次也没什么要求,你就替一下,改天我请你吃饭!” 话都到这份上了,堂堂村长亲自求我,我怎么也不好拒绝的。 “行,你等等,我这就来。” 挂了电话,我一路小跑着在人群中穿行,原本步行二十分钟的路,花了一半的时间就到了。 还没等喘匀气,涅鹏挤过来,将一串蓝色的假花套进我的脖子,拍了拍我的肩膀,随后就推着我与其他三个年轻人一起上了比赛场。 说是一年一度的大节日,但毕竟不是专业的,场地稍显简陋,没有看台,大家自发地围作一个半圆,将选手们围在中间。 地上用石膏粉标着白线,选手与箭靶距离大约三十米,是一个比较适中的距离。 我来得相当及时,其它几个村寨的代表队刚射完第一组,接下来正好轮到棚葛队。 其他三个先上,我留在最后熟悉手里的弓。 大学时,我参加的其实不是“弓箭社”,而是“猎弓社”。 现在电视上看到的弓箭赛事,用的多是“竞技反曲弓”,金属弓身,带瞄具和箭台,三指勾弦。而传统猎弓,弓身一般都是采用槭木或者桑木制成,没有瞄具和箭台,拇指勾弦。 拉了拉弦,手里的弓柔韧度还不错,感觉得出是平时精心养护的。 也是严初文瞎猫撞到死耗子,我学的是传统猎弓,要是我当年学的是竞技反曲……今天怎么想都得凉。 “加油加油,别紧张!” “胤哥你可以的,相信你自己!” 严初文和郭姝在一旁为我加油打气,看着比我都要紧张。 每队八支箭,每人两支,按照顺序第一队先射四箭,再到第二队,这样依次轮流等全部队伍都射完算作一轮。此次比赛一共两轮,得分最多的那队为最终冠军。 很快棚葛队的其他三人射完了各自的箭,轮到我上场了。 “哎呀,涅鹏,你们怎么派个夏人上场?你们棚葛是没人了吗?” 场边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嘴里叼着根牙签,用口音浓重的夏语半真半假地调侃着涅鹏。 “什么夏人不夏人的,两族一家亲,这是我老弟!”涅鹏双手抱臂,面不改色地说道。 运动场上搞心理战的不少,没想到村运会也有。 我跨站在起射线上,推弓、拉弦、瞄准,不管准头怎么样,气势还是要先做足。 摒弃所有的杂音,放慢呼吸,指尖松开的一瞬间,箭矢犹如一道划破天际的流星,直直朝着箭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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