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薛灵均却哭得更凶,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将整张脸都哭花了。 林岱安默默不语,只手上不停地给他拭泪,指腹上的硬茧擦过光滑柔嫩的肌肤,微微有些泛红。 厅外传来脚步声,薛灵均正要蹲下,却见林岱安推开棺盖,跳了进去,又将薛灵均也一同拽进去。 薛灵均满心诧异,这棺木内竟是空的! 棺盖刚刚合上,就听见有人进来。 那脚步声在屏障外止住,片刻后似乎叹口气,语气满是遗憾,“谢小姐,你落得如今这番境地,真叫人可惜!” 薛灵均一惊,这声音,正是颜昭唯。 脚步声又起,颜昭唯似乎越过屏障,走至棺木前。 薛灵均忍不住在黑暗中朝林岱安看去,他怎么知道会有人进来? 棺木上头忽然传来“咚咚咚”的敲声。 薛灵均心下一紧,便觉林岱安搂着他的手臂也是一紧。 “你对王琅一片痴心,只可惜痴心错付!”颜昭唯哼笑一声,手指在棺盖上敲着,语气似嘲讽似轻蔑,又似同情,“你如今死了,他都没来瞧你一眼。” 林岱安在黑暗中微微蹙眉。 他不曾见过颜昭唯,只觉得这人十分奇怪。 “陛下命我写祭文给你”,颜昭唯又叹道,“我双亲去世早,如今身边只剩下一个至亲。却没想到,我第一次写祭文,竟然是写给你。” 片刻后,脚步声渐远,想是颜昭唯去殡仪台上写祭文去了。 第二个进来的,是王琳。 他的靴子是王家特有的军靴,靴底材质与别家不同,踩在地上发出的声音也有稍许不同,寻常人不大能听出来,但薛灵均与王琳十分熟悉,且那靴子也是薛家旗下商铺所制,因此一下便听出来。 王琳在外边伫立良久,最终长叹一口气,什么都没说,便又离去。 第三人脚步十分轻,薛灵均听不出是谁。 直到那人叹道:“二小姐,你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王琅?要我说,王家老二就不错,原与你十分般配,唉!可惜呀!” 竟然是宋徽。 第四个脚步十分快,甚至有些踉跄。 “谢二小姐,你……你……你死得真可怜!” 这人声音糯糯的,明显是唐歌。只是他紧张得有些颤音,不似平日那般甜,似乎有些害怕。 “不过,我不知道凶手是谁,你若是死后有魂儿,也千万别在夜里来找我,我……我胆子小,经不起吓,而且……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林岱安与薛灵均两人俱是一愣,黑暗中互相看向对方。 听唐歌这话,倒似乎他知道些什么关于凶手的线索。
第022章 祭文 唐歌走后,陆陆续续又进出不少人,连薛灵均也不大认得全。 黑暗中,林岱安眉头紧锁,连呼吸也十分轻微,薛灵均只能感受他胸膛缓慢起伏,有恍然若梦之感。 上一刻他还觉得天塌了一般慌张无措,此刻却就躺在玉郎身边,哪怕此时此地此景十分不合时宜,他竟也觉得万分心安。 哪怕他们已六年未见。 这六年来,他曾无数次幻想过与林岱安重逢的画面,万万没想到是这个情景。 其实在转头与林岱安对视那一瞬,他就一眼认出他,再也没有别人有如他那般的双瞳。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黑暗中去触摸林岱安的下巴,却被对方一把抓住。 “别动!”林岱安用气音在他耳边低声说,气息拂过耳廓,怪痒的。 外头再次传来脚步声。 这脚步声十分急促,还有着王家军靴特有的哒哒声。 脚步声在屏障外就停住,不一会儿,便听到十分急躁的人声:“草他的羲德!” 那人似乎骂骂咧咧地将祭纸撕裂,重新又写一份。 薛灵均不认识他,听不出来。 林岱安却立刻全身僵硬,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 这人是王琅的堂兄,王术。 只可惜王术除去骂骂咧咧说句脏话外,也没说别的,便急匆匆离开。 林岱安有些失望。 又等上许久,似乎没人再进来,忽听咔哒一声,厅门竟然落了锁。 门外传来谢家管事的高呼:“礼毕!请诸宾客入席!” 林岱安将管盖缓缓推开,翻身出来,又伸手去拉薛灵均。 光线一照,薛灵均望着林岱安宽大的手掌,竟有些忸怩。 虽然他们以前亲昵惯了,但那时候心思单纯,如今大了,毕竟还是有些不同。初见之下,竟把其他的都忘了,此时缓过神来,才发觉二人竟然片刻之中牵手、拥抱都有了,他还在玉郎跟前哭鼻子…… 林岱安见他愣愣出神,便主动伸手将他握住,上前半抱将他抱出来。 这下,薛灵均更不好意思了,连双脚站在地上都觉得自己轻飘飘的。 怎么玉郎能做得如此坦然,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其实,薛灵均不知道,此时林岱安的内心,更是一片擂鼓震动。 只是,他面上隐藏得极好罢了。 他此次来京,原本想着对薛灵均避而不见,就算遇见也要故作疏远,两人如今身份,实在是不宜再有牵扯。 但他见到薛灵均此前那一瞬悲痛欲绝的神情,便把所有的都忘了。 宝儿还是那个对他一片赤诚的宝儿,一点都没变。 他林岱安又为何要变? 就只短短一瞬,林岱安便做了一个决定。 不管这世上发生何事,也不论他与薛灵均之间隔着多沉重的荆棘障碍,他林岱安拼着命都要披荆斩棘,为他们两个杀出一条携手同归的路来。 “玉郎,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谢二小姐的棺为何是空的?”薛灵均悄声问。 谢二小姐尸身不全,谢丞相早已为她立下衣冠冢。只是这等灰暗惨烈之事,林岱安不想过多说与他听。 “宝儿,你跟我来。” 说着,林岱安拉着他转过素布屏障,走向殡仪台。 那上头叠着一沓素纸张,旁边还有两盏灯台,上头正点燃着两根手腕粗细的香烛。 旁边有一个敛火铜盒,盒子上有长方形开口。 林岱安在殡仪台四周寻找,却什么都没发现。 看来王术将他写废的纸也一并带走了。 殡仪台上的香烛火光熊熊,仿若谢道彤的灵魂在发怒。 林岱安在烛火上注目片刻,走上前,执笔沾墨,神情严肃,极为认真地写下一纸祭文,写大半页后,将笔递给薛灵均,示意他也写。 薛灵均与谢二小姐不熟,写了几句赞颂,又祝愿她来世安稳。 最后,两人一齐将名字署在左下角。 林岱安将祭文在那火烛上点燃,低声道:“谢小姐,在海城时,曾听王大公子夸赞你:一鞭浩然气,千里快马风(注1),大笑出门去,万里落花风(注2)。” 说完,却没将燃烬的灰丢进敛火铜盒里,那纸灰飘落在台上,竟隐隐可见二人的笔迹。 原来,这祭文所用纸材,是宋州所产一种特殊的纸,韧性强,若无外力,焚烧后灰尘可持续数个时辰不碎。 虽之前在棺材里,薛灵均已经隐隐有些猜测,直到此刻,才笃定之前那一番戏码只是为了查案,心里顿觉万分踏实。 王琳不曾骗他,果然陛下、魏大人和谢丞相都知道林岱安不是凶手。 只是,不知道今日这番内情,王琳是否知晓? 听闻他一收到消息就入宫去见陛下,直到今日也就比陛下早一步来到谢府。 林岱安见他又发起呆来,便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心,低声道:“咱们该走了。” 薛灵均抬头看他,正诧异门已锁要怎么走,就听见门外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锁咔哒一声开了,紧接着就是吱呀一声,厅门已开。林岱安朝前一步,半挡住薛灵均,朝进来的两人拱手行礼。 原来是谢丞相与魏典,魏典身后还跟着一个面生的清瘦老头。 谢丞相点点头,对薛灵均在场竟然也没露出任何异样神色,只在殡仪台一旁的木椅上沉沉一坐,威声对魏典道:“魏大人就在这里验吧!老夫倒要看看,这凶手是否真如林贤侄猜测那般,能如此胆大包天,敢今日在老夫眼皮子底下炫耀撒野!” 魏典点头称是,快步走至敛火铜盒前,小心翼翼地将敛火铜盒底部翻过来,再那四周隔板揭开,原来这铜盒内设有机关,内藏隔纸,轻轻黏在盖上,那黏胶遇热则化,隔纸就掉落下来,覆盖在刚燃烬的祭文纸灰上。 魏典,对着完整的焚烧纸灰,用亮蹭蹭的桐油灯去照,身后那个清瘦老者,是刑部一位能仿笔迹的能人异士,被武济川调过来协助。老者将那纸灰上的祭文与笔迹认认真真地一并抄录下来。 能上去写祭文的,都是谢二小姐的朋友,非富即贵,这些人的笔迹并不难寻,甚至有不少魏典都能一眼识出。 抄录完毕后,魏典一一对照。 第一份,若芙蓉出水,清秀俊逸,且文采斐然,洋洋洒洒一大篇,先是把谢二小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接着又抒发谢二小姐心声,以她口吻,将她对王琅的一腔爱慕思恋,写得催人肠断。很明显,乃是颜昭唯代皇帝所写。 第二份,笔锋如有神力,字势雄健,若卧虎游龙,一眼便看出是王琳所书,不愧是王家子孙,再不成器,也能写出一手别人难以企及的好字。只是,祭文十分简略,文采与颜昭唯那一份相比,也大为逊色。 第三份,字迹风流,词采华茂,又处处透着不折腰的风骨,是宋徽。 第四份,字稚嫩若三岁顽童,一笔一画软绵无力,若无骨之草,又裹挟着一股甜甜的天真气息,文采更是一点没有,狗屁不通,不用猜就知道,是唐歌无疑。 …… 魏典翻着翻着,眼看要翻到最末,却也没发现哪份祭文有异常。 一直到最后一份,魏典望着那上头字迹,瞪大双目。 那笔迹,赫然又是王琅。 而那祭文内容,竟然是: 觊觎吾者,死不足惜!
第023章 诉衷肠 “放肆!” 谢丞相猛然起身,怒火中烧,一把打翻殡仪台上的香烛,“王家竖子敢尔!” “丞相大人息怒!”魏典连忙道,“王琅此刻人在海城,断断不可能是他。” 谢丞相豁然转身,对林岱安怒目而视,“林贤侄,你说,最后一个进来的是谁?!” 林岱安虽十分不喜王术,对他也有过怀疑,但此刻这篇祭文却又叫他疑窦丛生。 虽则林岱安预测凶手可能忍不住前来炫耀,但没想到竟炫耀得如此直截了当。 而那王术听起来十分急躁紧张,与这“觊觎吾者,死不足惜!”八个字里透出的高傲不屑,实在太不相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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