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弦终于有点生气了:“你知不知道,刚刚有多危险?” 段殳依然在笑,脸色被黑色兜帽衬得异常苍白。他一边笑着,一边拍掉衣袖上的雨水,开始驱赶泥地里的醉汉们。 等巷道重新恢复到空无一人,他回到老位置,倚靠在墙上,取烟点火。雨夹雪浸透了口袋,烟丝湿软,已经点不上了。 “闻弦,是吧?”段殳说。 “嗯?”闻弦站在厕所后门口,看向他。 “你的馒头,味道怎么样?” “一般味道……” “给我一个。”段殳贴着墙伸出右手,“饿了。” 闻弦翻了翻口袋,拿出个还算温热的馒头,递给他。 段殳接过,尝了一口:“真难吃。” 虽然这样说着,却没有还回来,或者直接扔掉。 厕所的灯光昏暗又脏污,灰白色,把闻弦框在一个矩形的方格里。段殳则在方格外的暗影里,只能显现出一半轮廓。 “同学,外面下雨,还是进来躲躲吧。会着凉的。”闻弦说。 “……” “段同学,你的本职应该还是学生吧?” “……” “打工很多地方都可以,无论因为什么,没必要做这个。太危险了。” “你不也在这里?”段殳终于开口了。 “我已经……你还年轻。” “你想做善良的好心人,是吗?”段殳说,“可你自己应该最清楚,很多灾祸根源,就是无用的善良。” “……” “天底下那么多大学生、年轻人,为什么偏偏追着我教育?难道你要把那套道理也说给这里的人听吗?” “……” “不会是已经说过了吧?” “……” “蠢货。”段殳笑了,“你真是个蠢货。”
第9章 NO.1关于小眉的记录 小眉开始讨厌下午两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从她坐的位置往前,越过层层书架,正对面墙上就是挂钟。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听着就烦。 如果钟表上的“2”可以消失就好了。明明是一天中还不错的时候。 小眉二十岁,是这所图书馆的管理员。其实她压根不懂什么“图书管理”,或是什么“图书馆学”,中专读完,听说这里清闲,就被她爹托关系送进来。 这座图书馆原本很旧,面积也小,架子上全是些不知道什么年代的武侠言情,以前的“管理员”更随便,只是个爱听戏的老头。 后来闹了场火灾,都没了。 县里拨款重修,又买了一大批新书进来,填充书架。从里到外,便都显得体面了。 小眉觉得自己来得很是时候。 管理员的工作也的确很清闲,简直要算是无聊了。图书管理,无非是给那些借书的人填表登记,然后再把还回来的书塞回书架,摆摆整齐,有什么难的? 屋子里大多被退休老大爷占据,清茶泡好,二郎腿一翘,眯起眼睛读报。也有几个中年妇人,对着钩针编制教程在那里学新的花样子,手上棒针打得飞起。 原本一切都好端端的,那家伙突然就来了。 对,没错,所有的源头,都是“那家伙”。 他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在一天下午两点,推开了图书馆的门,走到柜台前,把一张借书卡放在上面。 阿眉首先看见的,就是那只手。 手掌大小中等,手指瘦削得不正常,好几个指头没有甲片覆盖,布满了伤口。 “……”手的主人发出一串怪异的语音。 阿眉抬起头,忍不住心中一悸:好可怕,好难看的眼睛。 来人勉强可以称为“男孩”,年纪看不出,十岁,十二岁,还是十五岁?都有可能。他脸上很多地方都缠着绷带,头皮剃光了,刚刚长出些杂乱的新发,两条长而粗的缝针疤痕,像蜈蚣那样,盘踞颅顶。 面目全非的脸庞上,一双眼睛难得完整地露在外面。眼眸里渗进瘀血,吞灭了洁净的白色,只隐约能看见一点灰绿色。 两相交织,呈现出一种扭曲、污染的图案。 “……”男孩又说了一遍。 这次阿眉勉强能听清了:是“借、书”两个字。他的嗓子像是很久没有使用,整个儿锈掉,低哑破碎,荒腔走板。 “先拿书过来,才能借。” 男孩只把借书卡往前推。 阿眉说了好几遍,他一点没反应,听不懂人话似的。 后边刚好有人也来借杂志,阿眉懒得再和男孩掰扯,绕过他,直接接待后面的人。 拿书,递卡,登记,走人。 男孩在旁边看着,似乎看懂了,一声不吭地拿起卡,往书柜那边走过去。 半晌后,他拿着几本书回到柜台,重新把卡推过来。 阿眉有点不情不愿地抽出一沓单子,开始替那些书做信息登记。 《查令十字街84号》 《说文解字》 《文字学》 《红字》 风马牛不相及的几本书,完全就像是只凭着标题中有“字”这个标准而去择选出来的。 借书卡上的名字也很奇怪:叶妩妩。 明显是个女人的名字。也对,按规定,成年人才能办借书卡。估计是他妈妈吧。 阿眉填完单子,随手往文件夹里一塞:“好了。” 男孩没说任何话,拿起卡和书,推门离开。 自那以后,男孩常常来这里,有时候一礼拜来一次,偶尔也会隔两三天就过来。每次都在下午两点。 最初他借的书简直是乱七八糟,但无一例外,书名里都有个“字”。后来,慢慢都变成了“拼音读写”“识字入门”之类,终于从混乱调整为了统一。 什么嘛,原来是个文盲啊。 所以之前,他是根本不识字咯? 这年头,真的有人十岁都没学过拼音吗,开玩笑的吧? 小眉接过这些花花绿绿的、只有幼儿启蒙才会用的书,比对借书卡录入信息时,心里常常生出这样的想法。 通过每次借阅的书名,小眉能很清楚地了解男孩阅读的过程。在她还没留神的时候,对方已经完成了“识字”和“拼音”的阶段,转向“组词”和“造句”,再后来,是“短文阅读理解”和“古诗词赏析”。仿佛一眨眼,便从牙牙学语一路成长而来,追赶上他的同龄人。 小眉还模糊记得点,自己曾为他学习速度惊叹的瞬间。 或许,这可以称为“聪颖”吧。 但那也仅仅是一个瞬间而已。 男孩给这里带来的变化,是逐渐发生的。 他脸伤恢复得很慢,绷带一直没有拿掉,头发倒是越长越长,勉强遮盖住上面的伤疤。无论季节、天气变换,他总穿着一套不合身旧衣服,脏污气息与药味混合着,把图书馆原有的安稳给侵蚀掉了。 小小的图书馆,原来是多好啊。慢悠悠,安逸闲散,茶香,报纸翻折声,打棒针声。男孩一来,他身上的味道就弥漫开来,吞没掉它们,好久都散不开。 开始,其他人只是皱眉,后来,是看见他,就赶紧避让开,再后来,是无数喉咙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啧啧”声。陆续的,所有人看见两点钟便感到浑身像长了疙瘩,闻到那股味道,便胃上泛起酸水。 男孩借过的书没有人愿意再碰,就在柜台角落越堆越多,无望再返回书架。 小眉真正开始讨厌“两点”,是在一个下午。 男孩照例在书架上选好书,拿到柜台登记。柜台的右边正是一面茶色玻璃窗,路上车辆行人来来往往。那时候正巧有个熟人走过,是小眉爹那边的亲戚,小眉和他对上视线,清楚地看见了对方看见男孩后,眼中显露的情绪变化。 一种惊愕,一种厌恶,一种讪笑。 前两种是对男孩,后一种,是对小眉。 小眉,不是听说你找了份正经的好工作吗?怎么天天和这种不三不四的小流氓打交道? 那种目光投射过来,像是把小眉的皮肉掀开了,她全身先是一股火辣辣的烫热,随即从脚底窜上寒意。 小眉心里大声说:不是的啊,又不是我想的!这家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我的工作本来很好的!清闲,轻松,体面,环境也好! 亲戚已经走了。 小眉呆呆地停在原地,男孩站在柜台前,他与背后的挂钟连成一道直线,眼睛静静的,眸子里瘀血淡褪了些,有了更多的灰绿色。 像田地里农人饲养的禽类的粪便。 沾到哪里,哪里原本的面貌就都毁了。 正这样出神着,不知不觉,又到了两点。 门那边传来动静,小眉从回忆里醒来,瞥了一眼,毫无意外:老样子,那家伙。 男孩推开门,径直往书架那边走去,目的明确地翻找着书籍。 那副自然的姿态,简直把这里当他家了。 他身上的药味在空气中慢慢弥散开,拨动、折磨着在场人们的神经。 终于,有个妇人按捺不住,放下棒针:“小孩,你走走开!” 有她起头,众人纷纷开口: “你家长呢,你家长不管你?” “什么家长,我问过了,他是抚育院里的,没爹没妈!” “抚育院里也没人管?” “我看他是自己逃出来玩的,我们赶紧通个消息,让他们把人领回去。” 七嘴八舌说了一通,最后,是个常在这里打牌的大爷站出来,做了总结:“下次别来了,这里是公共场所,我们不欢迎你!” 小眉心里不禁替那人鼓掌:说得真好。 不会真以为,图书馆被称作“公共场所”,就真的什么人都能进来吧? 既然是孤儿,那就乖乖在抚育院待着啊。 既然受了伤,那就待在屋子里养伤啊。 不要出来添麻烦,妨碍到别人啊! 男孩没有反应。 他没有做任何反驳,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他仿佛什么都听不见,按往常那样,寻找完书目,带着它们来到柜台做登记。 小眉看了眼那张“叶妩妩”的借书卡,卡面斑驳,布满划痕。 “没法办了。”她说,“必须得要你本人的借书证才能办。” 男孩说:“以前不是这样。” 他声音比最初恢复了很多,有种变声期的低沉和沙哑。 “规章改了。”小眉撒谎了,“没法办就是没法办。” 那家伙抬头看了她一眼。 很奇怪,那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空无一物。 男孩没再说什么,放下书,转身离开。 他打开大门,下午两点的阳光从外面涌进来,洒落、覆盖在他的头,脸,脚,他的皮肤,他的头发。 如同白日焰火。将他肢解,使他破碎。 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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