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其中,他见过无数的人,从顶点跌落下来,从傲慢无比到摇尾乞怜。为什么呢,占据高位的人,反而都那么脆弱。他们的脚将无数人碾成泥土,自己却经不起外力的轻轻一击。 也许在程祎峥诸人的故事里,段殳本该只是任他们把玩的人之一。 而在段殳的故事里,程祎峥这个人,根本无关紧要,能占上几节,都嫌多。 程祎峥只是段殳所要处理的一个任务里,一个小的关节而已。他本来不该在这个人身上延宕这么长时间的,本来…… 是打算那天晚上就结束的。 365天前,1月1日。 说得更有人情味一点,是他的生日。 段殳冷着身子,湿淋淋地走出浴室,在沙发上坐下。他脚边是一个炉子,往里面放入炭火,点燃。然后红彤彤的火光便亮起来,让他的面容稍许柔和了一些。 他拿起一叠信封,拆开来,一张一张地往火里面丢。 看到第一封信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不是姓程的写的。口吻不像出自富家公子哥,而且看起来还上了点年纪。明明是假的,写得和真的一样。还写了一个月。 他与程祎峥在高楼餐厅吃晚饭,其实他早已忘了面前这个人的名字,是出门前临时回想起来的。吃饭,聊天,送花。段殳在酒店旋转门前等待,姓程的在和他的狐朋狗友打电话,然后他将带自己过去,而在那里,段殳会把他们都处理掉。 而在那之后…… 段殳望着远处写字楼里的灯火,模糊而遥远,如同星星闪烁。 他也会把自己的一切,一并解决掉。 “你,你快逃吧,他都是骗你的!” 突然的,也不知道什么地方跑出来一个人,跑到自己跟前,这样说。 段殳还有些收不回思绪。 是在和我说话吗? 他看着那个人着急地想要说些什么,又说不明白的样子。那个人的面孔,身体,也都像是散开的灯光,模糊一片,看不清楚。 段殳突然有些累,他换了姿势抱住花: “我很快要走了。” 那个人拉住他,恳切道: “先别过去,再待一会吧。” 段殳一直站在灰色的江水里,任凭水流冲刷,水一日日,一年年流淌,没过他的脚踝,膝盖,腰部,胸口。然后,岸上突然有人拉住他的手: “再待一会吧。” 此刻,那个人的面孔和身影才逐渐变得清晰。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年纪,疲惫而生出皱纹的脸,苍白而瘦削的身子,还有一条瘸掉的右腿。 ……什么嘛。 段殳忍不住想笑了。 这样一个人。 原来只是这样一个人。 不知怎的,他回应了:“好啊。” 信封烧完了,变成灰烬,在炉子里散发着红色的暗火。段殳又拿过旁边厚厚一沓稿纸,一张一张地往火里面放。 答应剧团扮演,只是随口的应邀。毕竟他扮演的学生角色,本就是个腼腆拘谨,不善拒绝的性格。 现在事情发生了变化,于是他对衡光更换了解决的方法,决定不让程祎峥结束得那么痛快,而是要在缓慢拉长的宰杀里,亲眼见证自己的失败。那么其余的时间,又能用来做什么呢?段殳想了想,还是对那个人有些好奇。 以前没有见过这种类型的。 闻弦,身上背着债的枪手,三十五岁。 段殳以托他写剧本为由,冠冕堂皇地走进这个人的生活里,到处看看,走走,说三道四。 而闻弦反而站在角落,一副敢怒敢言的样子。 也不过如此,段殳心里这样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段殳发现自己在闻弦的屋子里,总是变得很困。 困?他已多少年没有这种感觉。 是那张床太软了?屋子里过于暖和?还是身体变得更差了?段殳仰面躺着,数着闻弦脸上的皱纹,后者的手小心地穿过他的头发,仿佛怕抓伤他,只轻轻地搓洗着。 段殳意识到自己该起来了。 但身躯无法动弹。 窗户微微开合,送来一点湿润的风,掠过他鼻尖,他闻到了属于夏天的味道。 他与闻弦去江水边,四下都是夜晚中闪烁的光斑。他像以往那样,故意说些闻弦不爱听的讥刺和嘲讽,引来闻弦那些老生常谈,没什么营养的劝说。 “你有想过自己的爸爸妈妈吗?他们或许在某个地方想着你。” 段殳心里一笑,你以为自己是八点档情感栏目的调解员吗? “他们在的话,一定会想着你,记住你。” 段殳敛起了笑意。我并不需要有谁想着我,也并不需要有谁记住我。 他拿起一些石子,一颗颗往江水里投去。他感到心中有一些难以平静的波澜,然后听见闻弦提起一个名字:池鹏飞。 “我想,如果有谁遇见他,会不会知道他曾经给别人带来很大的麻烦,能不能帮我拦住他,如果……” 段殳遇见过这个人,但那只是从身边经过的无关紧要的一个渣滓而已,所以任凭他离开了。这个人离开后,自然还会惹下很多麻烦,伤害很多人,但是那又如何,这与段殳无关。 而他现在得知,这与闻弦有关。 他觉得心中的那种波澜忽然变得更为剧烈,几乎接近震荡,那种情绪是什么? ——……后悔? 段殳把手中的石子全部投向江水里,然而,还是有些灰尘和碎屑,留在了掌心。 他是一尊已经支离破碎的塑像,通身黑色,因为好奇,在将碎裂的时刻,他伸手去接触闻弦。黑色本是可以吞噬一切的,所以无论怎样搅动,都不受干扰。当他后知后觉到异常时,想抽离出手,但发现动作那么缓慢,自己的手,已经在留恋,而那手上,已沾满了属于闻弦的颜色,淋淋漓漓,沿着他臂膀的形状开始蔓延。 段殳想,他不能再与闻弦见面了。 因为,他的心,已经乱了。 离开闻弦后,果然一切都很好。 他加速推进衡光的内部争斗,以还算稳定的频率维系和程祎峥的联系,他的身体继续衰败,将近终结,他始终在为自己规划好的航道上前进。 闻弦每月定期给他发送稿件。公事公办的礼貌口吻。他的故事写得并不差,只是太理想化了,无名氏看起来很段殳很像,前者经历千百种遭际后,依然能回到最初的故园,但是段殳没有这个故园。他的一生,只会是不断往前走,走到差不多,便在那里到此为止。 段殳去追查池鹏飞的行踪,并用一些手段,收回了他留下的那笔债。本来是可以继续通过银行直接汇过去的。但不知怎的,又想用这个借口,再去一趟。 他穿过清晨的雾气与霜,走到闻弦楼下的空地。他知道里面有一块是闻弦开辟的土地,那里土壤被仔细翻过,有短短几茬苗露头。他转身看向楼上属于闻弦的那扇窗户,很暗,应该正是沉眠的时候。 雨水打湿了段殳的头发,鼻梁,睫毛。 看着那扇窗,发送邮件时,他心中想: 你是否会看我一眼? 如此一闪而过,而又荒谬的瞬间。 稿纸也完全燃尽了,纸张的灰烬在煤炭上,混合成鲜红的一团,空烧着,一张一合,吐息着发着光芒。 前面的电视屏幕上,播放着《四百击》,从闻弦屋子里拿来的那盘影碟,在机器里一圈圈转着。黑白的画面,有些嘈杂的声音,闪动的人脸。 坏孩子,要打四百下,便能变成好孩子。 这是不是你所希望的?闻弦。 我泡在江水的分界线中,我的下半身被黑色所吞没,去探求这个世界暗色的深度,见证无数权力的垮塌,金钱的破灭,人的消亡。我的上半身露在水面上,沉沉浮浮,看到水上面的光明景象。 却发现,也不过如此。 你总是来拉住我,让我回到岸边,以为只是我一时的糊涂,鬼迷心窍。那是因为你没有看见我已舍弃的下半身。 一定要挽留我吗?那我也便来拉你,要把你也拉进水中,你的力气那么小,轻轻一使劲,水便沾湿你的手,你的裤脚。 你果然脸上露出惊惶,本能地想要抗拒我的牵引,不住后退,退回到岸上。 这样是最好的结果。 人生中,从生到死二十年,一切都是由我自己计划好的。但是我的心为什么会乱,我不知道。只知道,心乱以后,逐渐变得进退失据,处处破绽。 不甘心。 明明自始至终,只是涉水而过的游者,为什么也会开始留恋岸边的草木。原来自己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原来自己也并非铁石心肠。原来自己,也只是红尘里一凡人。 但……纵然如此,又能如何呢? 闻弦,我和你这样不同。 你的成长按部就班,有家庭,有亲人,有教育,有工作,你也将这样的人生轨迹奉为幸福。而我,以原始的方式诞生,存活下去,我学习人类社会的规则,只是为了适应和模仿。 你的房间很小,很破,却被你收拾得很干净。猪油,杨梅烧酒,落下来的蚊帐,书,影碟,还有一床,总是让我感到困倦的被褥。我的每个住所,都很空荡,我从不往里面添加任何多余的东西,只保留基本的几样家具,很粗糙。 你言语总恳切,所说即所想。我总用真真假假的话术来掩饰,躲闪,埋藏。 你为天理伦常所拘束,举止不出格。而按照你的价值标准,我已犯下许多不可饶恕,不可挽回的恶事。 三十五岁,并不是衰老的年纪,你依然可以有很长的时间去生活。而我的身体,在二十一岁,已经走到了末路。 然而,你总是孜孜不倦地想要拉住我。 即使你畏惧那江水的暗涌。 即使感到惊讶,你依然试图去理解我,无法理解我,又尽可能地去包容我。 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屏幕里,电影放映将近尾声。安托万那个孩子,沿着乡间的小路,一直不断往前奔跑。 “他已经很努力了。他也一定很累,很累了。”闻弦曾这样说。 段殳感知着身体内部暗疾与陈伤的疼痛和裂解,朽坏与衰亡,发现它们其实如此清晰而明显。 或许,我也真的,是有些累了。 炉中的炭火,依然微微吐息着暗火,温暖,又怠惰。从炉中伸出无形的手,扼住段殳的脖,掩住他的眼,又抚摸他的发,亲吻他的面颊。 365天,延宕的倒计时,直到此刻清零。 在这365天里,世界并未有任何变化,增添一道风景,或是减少一种颜色。 只是多了一个闻弦。 闻弦,不知道在你的故事里,我能占上几章? 屏幕中,安托万奔跑着,不断奔跑着,他踉跄的身影倒映在段殳灰绿的瞳仁中。而后跑向的终点,是一片黑色的,无尽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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