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使他更加不可忍受: “办公室里的那个人,是你?” “我只是拿些文件。你的员工还把打印机的墨水打翻在我身上,是你该给我道歉。” “这样大费周章,你还真是机关算尽。” “谢谢,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你到底为了什么?钱?我可以给你十倍,百倍,千倍!” “我喜欢给聪明人做事。” “那块地皮,那个项目……本来就该是衡光的!” “东西,自然有更适合它的主人。没有什么天生就该属于谁。” 程祎峥看着他,忽然说:“你是林琼的人?” 段殳仰头看了看飞雪,已落满他的头,他的发,他的鼻梁,他的肩,段殳喟叹一声: “来打吧。” 我们且不去管程祎峥如何找到的这些人,又或是他们本就是程家豢养的打手,那些豪门小说里总是这么写,不是么?总是轻轻松松,就能越过法度的规则,随意地调动力量,去解决一些事情,抹杀掉一个人。 雪是斜着飘摇落下的,血液是飞溅向空中的,二者混合,落在地上,变成晶莹的鲜红色。段殳的身手实在好,然而如果闻弦此刻在场,便会发现,相比当时在地下赌场,他动作的速度,已经慢了一些。 面前的人,倒下一个,他便踏在他们胸口,继续往前,就这样,踏着血肉,击杀血肉,直到每一块,都被雪掩埋。他站在路中央,身后是向江另一边延伸的桥面,身前,是雪色与血色的混合。 他的身上也有很多伤口,暗红色的血滴沿着额头落下来,落了很久都没有凝固。 “人往高处走,同样是奴隶,宁愿做上等人的猪猡,也绝不要做下等的猪猡。主人地位高贵,于是畜牲也自以为能够沾光。”段殳走到程祎峥面前,蹲下来,“你的人下手好厉害,不留情面。” “你为什么偏偏要盯住我?”程祎峥死死看着他,“无论如何,我不能出事。衡光、程家的眼睛,都放在我身上。他们不会任你快活。” “是么,”段殳拍了拍袖上的灰尘,似笑非笑道,“我实在怕啊。” 他伸手去接空中落下来的雪:“奢侈品牌的名字,期货交易的运作,商业家族的联合,富家公子感情的玩弄,绝大多数的人,都一点不清楚。他们知道的,只是每天吃什么,喝什么,几时能买房,买车,孩子读什么书,如何给父母养老。 “在那些小说里,程公子,你应该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动一动手中的钱,权,这世界便随你运转。” 程祎峥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废话,想爬起来,却被段殳死死按住。 “从来不是一块地皮,一个项目的竞争。而是衡光在这个领域,没有必要存在了。”段殳真心地做出赞美,“但至少,程公子,在这个过程中,你还算重要。” 就像堤坝溃败的第一只蚂蚁,高塔倒塌的第一块砖石。 “你根本就没想和我谈些什么,你根本就没想给我些什么!” “怎么控告得这样激烈,你不是也根本没有想让我好好地离开吗?”段殳偏了偏头,他的血便滴在程祎峥脸上,“所以我来做个了结,让你心满意足。” 血腥味让程祎峥愈加愤怒:“你以为你能逍遥多久,你以为你算得了什么?就算要捕猎,那条放出来探路的狗,就是你。” 段殳伸手扶起程祎峥的头,微微一笑,然后把他的脸按在地面上。 就这样抓住他的头发,把程祎峥的头一下一下往地上撞。 “程公子,你在生意场上和多少对手交锋,你是以什么手段对付他们的?你在情场上,又遭遇过多少容貌美丽的年轻人,其中定有几个用真心爱你,你是如何对待他们的?”段殳说,“你也本该是这样对待我的。现在我只是把这稍微调转了一下,就不能接受了?” 对于他们而言,一个人的学业,事业的毁灭,家庭的破碎,人格的湮灭,身败名裂,实在是无关紧要的事,自己也无需为此担负任何罪责。 “你想做英雄?”程祎峥的脸很快开始破裂,变得血肉模糊,“你想伸张正义?” “当然不,我只是替人办事的走狗而已。”段殳说,“但,毕竟他们也曾在你的人生中。你是否知道?”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知道!”程祎峥喊,“那些人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这都是因为你们不会投胎,没有一个好命!” 雪越来越大,段殳叹道:“是啊,你说的真好。” 他松开了钳制住程祎峥的手。 在这个人身上要做的事情,要完成的任务,已经都结束了。他走到一旁,开始全心全意地赏雪。 程祎峥有些勉强地爬起来,因为头部剧烈震荡,他视线变得非常模糊,头脑中只剩下些尚未干涸的愤怒,四周白雪茫茫,灯光也因为电力问题而熄灭了,一片黑暗。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想要走回自己的车里。 仍是不可置信。无法接受段殳施舍的有关他命运的安排,有关程家败落的预言。无法接受段殳对自己始终引以为傲之物的嘲弄。他明明永远都是那个随心所欲的胜利者。 “你能有多少力气?你能清掉多少人?”他边走,边这样说,“我就算停下,我的身后,还有千千万万的人。我们把控着一切,你们永远也不可能爬上来。” 你段殳,算是什么?我永远不输。 段殳不回答,从口袋里掏出根烟,点上火。 在衡光投资的问题上,选择以程祎峥为切入口,大概就是因为他身上的那种傲慢,和自以为是。自己如今拥有的,以后也将拥有;自己随意毁灭的,那就毁灭,也无所谓;自己自信的决定,没有任何人能更改。 就像现在,程祎峥相信自己离车越来越近,但他走的是错误的方向。由南北纵向,变成了东西横向。他在横跨桥面。 段殳只是低头抽烟,站在血泊里,眼睁睁看着。 看着程祎峥越过分隔线,越过车道,然后来到桥的边沿,他越走越快,速度丝毫不减。然后,不知是雪地太滑了,还是他行走得太猛了,与尽头拦隔接触的一瞬,程祎峥就那样拦腰跌下去,跌到江水里。连最终坠落的声音也没有。 段殳还在抽烟,静静地,直到最后一根烟丝燃尽,熄灭,他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 “你好,我这边看见有人投江。” “还请你们尽快过来。” “自杀?不清楚。” “要我说么,可能是,他没有一个好命吧。”
第37章 (2) 段殳是走回家的。 准确的说,也不算是什么家,只是这一年半以来的居所。 跨过地上的血肉,离开桥面,然后沿着江水的方向,往城里走去。桥在郊野,四周只有一条路,暗极了,没有人影,而江水延伸的地方,城市正在熠熠生辉。 雪总是没有停,虽然气温已有预兆,但仍然没有料想到会下得这样大。雪落下来,积起来,隔着衣物被体温融化,接着又落下新的。段殳眺望着远方的城市中心,前行着,步伐悠然而缓慢,眼中辨不出任何具体的神色。 仿佛是将他至今为止的人生,重新走了一遍。 他本就是诞生自野地里的,走过了很多地方,遇见过许多人,进入城市的核心,成为其中受到青睐的体面的人。 这样的过程,真是无聊至极。 到达公寓楼下,已经是凌晨四点,街市上全无人踪,路面积雪已很厚,路灯亮着,照出一块块黄色的光斑。 街道拐角处,段殳在那橱窗前停下。 依然是精致华丽的布置,那本童话书,也依然在原来的地方。他隔着玻璃,擦去一点雾气,看了一会,走开了。 公寓呈方型,每一层走两段楼梯,一直走到第十层。他打开第三扇门,走进去,关门的力道不大,门锁只抵住了,没有完全扣死。 他全身上下,都被雪水浸透了,皮肤苍白至极,尤其是额头的伤口,过了很久才凝结,脸颊毫无血色,他的呼吸也变得很慢,间隔很久,才有一次。 段殳走到浴室,打开水流,开始冲洗。水也是冷的,如同金属一样,浇灌在他身上。段殳在水中解开自己的衣服,外套,里衫,布料与皮肤有些黏连,剥离时发出撕扯的声音。然后是绷带,新新旧旧,缠绕在躯体上,他一圈一圈解下绷带,最下面的皮肤,是许多的伤口,大小、深浅、新旧不一。 是瓷器。已经碎裂,但被粘补起来,仍然使用的瓷器。 他感受着冷水如蛇般蔓延,缠绕在自己冰冷的身体上。 不是很干脆的事情么?他向来都是这样做的,让水直接流下,然后结束。 为什么闻弦会弄得那么麻烦。 要把头发浸泡在温水里,手指缓慢仔细地穿过头皮与发丝,带起泡沫,用毛巾单独擦拭干净。 很麻烦。 正如他们的心。闻弦的心里,总是那么多无用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冒出来,担忧这个,操心那个,感叹这个,伤怀那个,琐琐碎碎,细细密密。 段殳的心么,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自他有意识起,总觉得自己是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的人隔离开了,无论如何,只是置身事外地观察着他们的言行举止。 然后把不同的类型作为标本记录下来,便是自己模仿的范例。他模仿得很好,也许比原本参照的那些人都好,从神情,到口音,动作,都那么细致,处处周到。 原本,他对于人,应该是好奇的。但他发现,人竟然是那么容易被蒙蔽的东西,真的还是假的,其实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重要。自己掩身其中,毫无破绽。 段殳从没有想过“未来”。 那种遥远而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没有任何考虑,也不会抱有如何特别的期待。 尚未长大时,他在南部的盐场做黑工,气温热而湿度大,二十个小时的劳作。每天都有人死去,每个人直到一天结束的时候,才会得知究竟会不会有第二天。 医生告诉他,他身体的根基,就是在那里被摧毁的。 然后那些人都露出了遗憾的,同情的,怜悯的神情。疼痛吗?段殳觉得那只是很渺小的一种感知,可怜吗?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怜悯的地方。 人总是希望遇见的都是符合正确而常规的事情,正如上班时总希望遇到有秩序的工作,养育时总希望遇到听话懂事的孩子。遇见一些遭遇令人发指的可怜虫,他们会施舍下一些安慰,满足了自己的善心,然后走开。 段殳觉得十分无聊,于是离开了。 他自己走了很长了山路,从抚育院,走向外面的世界。风霜雨水,山河日月,男女老少,世间面貌光怪陆离,他从未在哪里真正停歇过。 段殳行走在黑色和白色之间,那是一条灰色的河流,滔滔不绝,承载着光明黑暗,人间与地狱。他在人间做人,在地狱里做鬼。他替一些人办事情,办得异常漂亮,身手比他好的,没有他那样出色的筹谋,头脑比他阴毒的,又没有他那般一视同仁的漠然,他是一把再趁手不过的刀,是一条再好用不过的狗。他让自己全须全尾地浸泡在权力的暗河里,任凭其中的漩涡与水流将自己带去不知名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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