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拖成了早午饭,山里物资匮乏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周汝萍掏出了剩下的全部五个鸡蛋让沈念都卧到面里。 沈念煮好面,一大盆端上桌,周汝萍的爽朗沈念学不来,他捧着自己的碗坐得离陆安峦很远,见周汝萍往陆安峦碗里夹了一整颗蛋,下意识想帮陆安峦把蛋黄剥出去,刚要伸手,想到陆安峦那句“挺没劲的”,心重重一沉,差点把碗砸了。 陆安峦平静地吃了那颗鸡蛋,连带蛋黄,大口大口吃得很大方,和周汝萍有说有笑。 渐渐的,耳边的话语声似乎都变得远了,沈念逐渐听不清两人在聊什么,他默默扒完了小半碗面条,起身强扯了点笑出来。 “你们吃,碗留给我洗,就先失陪了。” 话刚说完从胃到嗓子一路泛起涩苦,仿佛有一股不知从何处来,卷着粗硬沙砾的烈风,从下至上,刮得五脏六腑撕拉拉疼。 他匆匆把自己藏进了屋后,蹲在墙根急急地从口袋里翻烟,烟草盒昨晚在地上摔过,里面的烟丝剩得不多,都被他卷进一张烟纸里,卷得乱七八糟,勉强能算一卷,就咬进嘴里使劲地抽。 “都过去了。”他对自己说,“真的都过去了。” 时间一直在往前走,从他放开了陆安峦的手开始,时间奔流不息,早把过去的是是非非冲淡磨平,陆安峦会改变习惯,也会觉得从前的事没劲,擅自离开的人是他,他没有立场做一副哀戚苦情样子给人看,自欺欺人,抱着侥幸心里,一面不敢认,一面又暗自希冀自己没有被放下。 他蜷缩着身体抽完了最后一点烟,抽完嘴里身体里空荡荡得像刮着北风,他想起,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大雪了,2005除夕夜的大雪里他第一次称呼自己是陆安峦的哥,听见了陆安峦在被子下的哭声,但是他根本不像一个哥,他们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们了。 一颗水珠从天而降,擦过屋檐,滴在了他的鞋面上。 紧接着,豆大雨滴噼里啪啦地从天上纷纷坠落,迅速拍起一地土腥味,沈念懵怔地站起来,憋在眼眶里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流,就又像只过街老鼠,不得不踉踉跄跄往屋里跑。 他跑回房前,屋檐下周汝萍撑着把黑色,陆安峦站在伞后,已经换回白色衬衫,表也带回右手腕。 他霎时又不知道手脚往哪放,心里却有个声音清清楚楚:陆安峦要走了。 “这、这是要、”他干吐了几个音节,怎么也不能把话说利索。 “这雨要是一直下,山路上不好开车。”周汝萍抬头看了看天,说:“瞅这云,一时半会天是晴不了了,陆总要是不急就再住一宿,明个礼拜天,学校也不闹腾。” 沈念手在裤子两边把布料攥得登紧,嗓眼插了一把刀似的绞痛,一句挽留卡在那里,然而全然没有立场开口。 “不留了,今天得回去。”片刻,陆安峦看了看表,微笑道。 周汝萍送陆安峦往校门口停的黑色揽胜走了,剩下沈念在原地,雨持续释放土腥味,持续敲打狂躁的爆响。 一模一样,七年前他擅自离开,走下高速路口的晌午,大雨与此时一模一样。 他做了七年同样的梦,梦里同样的大雨,浇着旧事里一步没能向前走的他。 “结束了。” 雷鸣短暂轰荡在山的另一边,留下漫天没有尽头的、死亡般一成不变的雨。 他缓缓蹲下身体,摸了摸口袋,再没有烟可以抽,轻轻眨了两下眼睛,而后,泪如雨下。 周汝萍大致去了半小时才回,回来时手里多了只红色塑料袋,里面叮铃当啷,是两罐啤酒。 沈念还在檐下蹲着,周汝萍也蹲过去,把啤酒往沈念脚边放了一罐,用手肘顶了顶沈念的背。 沈念头埋在膝盖和两臂之间,小幅度摇了摇头。 “傻。”周汝萍说。 沈念刚正抽鼻涕,抽到一半,不觉噤住声。 “我说我。”看来周汝萍是要自说自话一番,沈念就继续在臂弯里埋着脑袋。 “02年我和宋陆宁来支教。” 宋陆宁,沈念从赵村长那里听说过,是从前和周汝萍一起来的支教老师。 “我俩同班同学,他入学成绩第一,比录取分数线高三十几分,本来该上更好学校,但这小子小时候个矮,还特老实,老叫人熊,我给他打过几回架,他就傻了吧唧一直跟着我,偏跟我上师范。” “大三下学期实习,他说想支教,跟我说因为小时候我帮过他,他也想帮帮别人。” “我是真感动,也想干点光荣事,就跟他一起。那时候条件比这苦,没有自来水,电动不动跳闸,宿舍一到下雨天就漏雨,但他成天傻乐,我问他乐什么,他说因为不光给社会做贡献了,还有我陪他,就地死了也不遗憾。” “我其实知道他心里憋着什么想法,但又觉着,真要答应他,真让他跟我这么个吊儿郎当的在一块,不好。 ”周汝萍喝下一口啤酒,再开口,声音变得沙哑,“那天雨下得出奇大,上午开始下,下午棚顶被浇塌了一块,我说我去村委会找人把顶补一补,他说他去。” “再没回来。” 沈念诧异地抬起头,不太明白。 “去的路上山体滑坡,我去找的时候,人挖出来,脸都青了,一点气没有。” 沈念转过脸,没有在周汝萍脸上看到任何表情,只有死寂,一种早就连悲伤该怎么表现,眼泪该怎么流都麻木了的,死寂。 “这事儿难道有什么道理么?一点都没有。”良久,周汝萍深吸一口气,最擅长调笑的人,挤出了一个很难看的笑,“从前我老说他笨,说他不求上进,不把话跟他挑明,结果人走了才明白,我他妈是真傻逼,哪有那么多犹豫,就该多陪他,就该把话都说出来,不知道磨叽个什么鸡巴毛,真傻逼。” 周汝萍不留余地地骂自己,第二瓶啤酒也被他灌下肚,沈念撑着蹲麻的腿站了起来,胸腔跌宕失衡的心跳渐渐地快把身体撞碎。 又过一会儿,周汝萍抹了把脸,回身看了看屋里的挂钟,状似不经意地说,““陆总这会儿应该没从村委会走。昨个村长说带他去看看村史馆,那地方不大,东西不多,仔细看也用不上一个小时。” “他还在村里?” 沈念猛地跨下台阶,整个人站在瓢泼大雨里,眼睛瞪得近乎凝固。 “该是在呢,但也不一定,也许赵村长见雨大赶忙送他走了,今天这雨可不好。” “什么叫不好……?”沈念快不知道怎么调动唇齿。 “那年山体滑坡就是这样的雨,特大,云黑得密实,下个不停。”周汝萍皱起眉,从里怀兜里掏出手机,“我给村长打个电话,看看人走没走,要是没走就别走了,不安全。” 电话扣在耳朵上,无人接听,第二通打过去,还是无人接听。 “我过去看看。”周汝萍站起来,准备进屋拿把伞,“要是还没出村,半路能拦着。” “我去!” 这一嗓子是叫喊出来的,肤色本就浅,加上雨水浸泡,沈念整张脸白得毫无血色。 话音未落他已经拔腿冲出了校门,朝着村子另一头,拼了命地跑。 他好像在雨里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哭声,明明没亲眼所见,可却好像看见二十岁的陆安峦在暴雨里哭,因为他的不辞而别,因为他的自作主张。 雨势全然不见减弱,跑到半路他整个人被灌了不知道几遍水,距离村史馆还有百十米时,他被雨冲得睁不开眼,路边倒了一块告示牌,他直挺挺绊上去,霎时摔了一裤腿血。 他捋开额前散乱的头发使劲往村史馆门口看,没有车,一辆车都没有,也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他像是被人兜头打了一棒,从后脑勺开始感受不到知觉,就那么瘫坐在雨中,不知道该去哪,不知道陆安峦安不安全,不知道往后余生,还能不能见到那个人。 “滴————!!” 一道车笛划穿雨幕,连带着周遭空气仿佛都被划成了真空,叫人耳边奇异的寂静。 忽然,他听到一个声音。 “姓沈的你他妈气死我!” 陆安峦穿过破碎的雨幕,骂着他熟悉的话语,向他飞奔而来。
第38章 夕拾 “那腿是刚长出来的吗?!眼睛是玻璃球吗?!不会走道啊?!这时候知道追了?我要是真走了怎么办?!!你怎么不把我气死呢!!” 陆安峦气急败坏地骂,简直要歇斯底里了,然而雨声很乱,沈念脑子更乱,眼睛被雨冲得睁不开,光看得出陆安峦嘴型在动,却听不清楚说什么,五官皱缩在一起,耳背老太太一样。 “什么?” “我他妈、” 陆安峦顿时哑口无言,一把把人从地上拎起,扛到肩上转身大步往车里跑,沈念随着青年的脚步上下颠簸,脑子愈发散黄,下一秒被塞进副驾驶,车门“嘭”地撞上,陆安峦从另一边上车,车轮“嗡嗡”地在泥水洼打了两个空旋,猛地疾驰出去。 两人皆是浑身淌水,沈念狼狈至极,滚着一身泥水,两块膝盖血迹斑驳,不太能思考陆安峦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要走吗?” 陆安峦没有回答,车速很快,没过多久急刹在村小门口。 “周老师!”陆安峦降下车窗,向仍站在檐下的周汝萍喊,“他腿摔了,我带他上医院看看!” 周汝萍闻声顶雨跑出来,脸色登时凛然:“怎么弄的?严不严重啊!” “我先带他去看看!” “行,快去吧!” 汽车启动,当沈念反应过来两人的对话有隐约古怪,车已经驶出村界,疾驰在去往县城的路上。 陆安峦一手在手机上快速点击屏幕,搜索医院地址,沈念终于在这时终于生出一点后知后觉,干张了一会嘴,磕磕巴巴吐出一句:“我是不是……被你们骗了?” 他问得很小心,身体朝前,头微微低着,手在膝盖上攥着破碎的布料,仿佛被骗也不该生气,骗子更没有错,而是他活该。 车内又是半晌寂静,许久,他隐约听见陆安峦沉重、断续的呼吸,像隐忍着怒气。 他登时心头一紧,控制不住地偏头看去,看到的却是陆安峦红着眼眶,手在方向盘上抠得死紧。 “我骗你怎么了?”陆安峦忽然开口,第一个音竟有些颤抖,“就许你骗我吗?我都被你骗多少回了,哪回不是我觍着脸来找你?我骗你一回怎么了!” 着实违和,虽然淋过雨,但毕竟衬衫西裤穿在身上,该衬得人年轻有为,气质沉稳,但在此刻,若是被不明真相的人撞见,见他一脸倔强相,要怀疑他是半大少年偷穿大人衣服,正在撒小孩脾气了。 沈念目瞪口呆,伤口的疼全然感受不到,事实上他到现在也没意识到自己摔破了腿,他说不出话,与此同时心跳以猝不及防的速度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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