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谢根本不确定事情能瞒过陆成江,但他似乎确定,不隐瞒陆成江,陆成江一定会做出出格的事。 他仿佛接住了一片初落的雪,由此生出了一生中最沉重最现实的怀疑:若要见到春天,雪花是否只能消逝。 沈建平攀着身后的书桌站起来,对吴谢鞠了一躬。 “真对不起,吴技术员,给您添了大麻烦。我等一下就走,得送母亲去疗养院,应该能在今天就把事情办完,希望之后您能帮我把家里的地和房子卖掉,加上我的一点积蓄,钱一半给我母亲,另外一半,请务必收下。” 他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情绪起伏,静静向吴谢讲起自己的打算。 “成江年后就要到外省去任职了,是很不错的机会,而我…我真是太傻,太不知好歹,不知道早点离开他,到最后把事情弄成这样。” 声音越来越轻,渐渐的只剩气音。 “他初五回来,希望您在初五之前,帮我拨一通电话给他,就说,沈建平是个叛徒,是个懦夫,他选择听母亲的话,以后会娶妻生子,也会搬到别处去,从今以后不想再和他见面了。” “不、不能这样沈老师!这对你不公平!而且成江不会相信的,他肯定不会相信的!”吴谢掰住沈建平的肩膀,只感觉根根脑神经要断,“他肯定会知道真相,他也必须知道!你是过失杀人,有商量的余地,有的是商量的余地!” 他惊起一身冷汗,再也保持不了冷静,“告诉成江,现在就告诉成江,找他父亲,他父亲在东北很有威望,全国认识的人很多,也许、也许甚至能让你不用坐、” 没想到沈建平却因此再次泪如雨下。 “我不能让成江犯错误,我不能,成为成江的污点……” 沈建平跌坐在地,眼泪蒙住了窗外湛蓝的天色,留给他一片灰暗。 “如果那样,我愿意现在就,自我了断。” …… 吴谢向领导借了车,送沈建平回村。行至郊外,雪已经融得斑驳,漏出其下衰草连天的黄土地。 沈建平眯眼向外看去,看见原来昔日的阔野千里,已经是荒芜一片。 心绪无法平静,吴谢把车开得很快,不到一小时就回到了出事的小树林,沈建平说他把尸体掩在了芦苇丛里,那里很少有人去,应该还没有被发现,如果已经被发现了,那么判罚结果如何,都是他该承受的。 车开到沈建平家门口,还没停稳,院子里几声争吵先传了出来。 吴谢扶着沈建平从车上下来,看到沈建平家院子里站着三个人,两位年长妇人站在院中间,差不多的农村妇女穿着,另外稍远处站着一个姑娘,看不出年纪,因为那姑娘头发蓬乱,脸上乌漆麻黑,身上的红色棉袄前大襟黑得发亮。 两妇人看见沈建平和吴谢,其中一位率先叫起来:“可知道回来了!看看你这么大岁数不谈对象,让别人怎么看我们家,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要往我们老沈家塞!” “话可不是这么说,沈家嫂子!” 后开口的女人眼神瞟向沈建平,显出一副狡猾相:“谁也不能强买强卖,姑娘就是怪可怜,才十六,爹妈就都病死了,剩下她哥和她,他哥也浑,自打取着老婆,东西两间屋都叫他们夫妻俩给占了,把姑娘欺到牛棚去住。哎,论亲戚姑娘喊我一声三姨,我不能不管,我又是专说媒的,知道建平人好,想着愿不愿意,收着当个妹妹?该说不说,小姑娘,洗洗干净鲜灵儿着呢,又不要礼钱,给口饭吃给个地方住就行,白捡的不是?” “出去出去出去,我们一家都是读书人,名不正言不顺的事绝对不能有,出去!” 沈建平母亲忿忿地赶客,吴谢活到二十六岁,从未有过这样无所适从、不知作何反应的局面,他转身去看沈建平,看到腊月里早到的夕阳将青年笼成单薄而模糊的一道虚影,仿佛转瞬就要在自己眼前消逝。 他下意识想拉住沈建平,沈建平却忽然迈开步子,向说媒人走去。 吴谢不信命那一说。他的青年岁月,处在八十年代,是个红旗风中扬,赞歌漫天飞的时代,青年男女喜欢将理想与自由挂在嘴边,尤其是知识分子,个个怀揣激昂情绪,对个人命运抱有广阔而浪漫的规划。 所以当他眼睁睁看着沈建平将媒人留住,几句交谈后,进屋取了一叠钱交给媒人时,他先是同沈建平母亲一样不解,随后陷入了彻底的茫然。 那媒人拿到沈建平给的酬谢钱,咧开嘴角蹭蹭地便闪了,全然不像是她自谓的好心三姨。 后来沈建平将母亲和姑娘叫进了屋,求吴谢在车里等等他。 吴谢听着屋里动静,听不真切,只有妇人断断续续、先凄厉、后绝望的哭声隐隐传出来。 夕阳收起最后一道余晖,大地沦为幽暗,沈建平从屋里走了出来,开口先是求吴谢,如自己下午说的那般告知陆成江,后补充说若陆成江一定要寻他,就带陆成江到这里来,他给陆成江留了东西。 吴谢仍想为这接二连三的一桩桩一件件,为这盘混乱局面理出一条活路,声音随濒临坍塌的思维堵在嗓眼。 而沈建平只是轻轻开口,说出了两个字:“是命。” 大年初四,吴谢将电话打给陆成江,几次欲言又止后,说出了沈建平要与人结婚了的谎言。 他以为陆成江会连夜赶回来,至少在沈建平的审判结果出来前。 可陆成江并没有在第二天回来,甚至不是初六也不是初七,而是在将近一个月以后,他不知是被什么事绊住,风尘仆仆赶回时,眉心有了两道展不开的沟壑。 吴谢与他一同去了沈建平在村里的家,在那里,陆成江见到了沈建平的“新媳妇”,一个穿红袄、头发在脑后盘成髻的年轻女子。 吴谢恍然惊醒,明白了沈建平留给陆成江看的是什么,他曾以为会是一座空荡的屋舍,告诉陆成江过往已成空,但实际是,沈建平让自己坐实了叛徒的性质,留了自己的“妻子”与陆成江相见。 这样的现实显然将一个月以前还徜徉在爱河中的年轻人捶懵了。 陆成江的视线在吴谢、“新媳妇”、沈建平母亲的脸上木讷往复,最终看着沈建平母亲问:“伯母,建平呢?” 可妇人在他面前形容肃然,一句话都不愿说,默声将脸转向了一边。 “建平去外地了。” “新媳妇儿”在这时开了口,半低眉,浅含笑,看着陆成江,脸上竟真有初为人妻的娇羞,细声细语道:“他说过段时间就接咱们娘俩过去,说那边发展好,等将来我们有了孩子,孩子能受更好的教育。” 吴谢躲开陆成江空洞下去的眼,先陆成江一步逃出了屋子。 三月东南,已经是春回大地,然而属于青年沈建平的春光岁月,早已随着冬末的最后一股寒流,凝冻在了: 依法判处犯罪嫌疑人沈某某,有期徒刑十五年。* ---- *回顾上世纪冤假错案,有钱能使磨推鬼。
第32章 前奏 2008年国人度过了一个沉重的冬,有人在大雪中与亲人错过最后一面,其中就有陆家小子。 沈念没管女人要干什么,尽管突然听见陌生人叫沈建平的名字令他心跳骤乱,但女人古怪的表情和先前的行为,使他隐约预感,如果回应,或许不是什么好事。 他干脆地拨掉女人的手,简单回了句“认错人了”,便快步走进照相室留底,又急急从派出所离开。 出派出所时,雪暂时小了些,他再次拔腿往火车站的方向跑,希望能改签上一班合适的火车。 好运最后眷顾了他一次,让他买到当天夜里往省会的车票,也感谢08年手机程序和移动网络发达,让他订上了第二天凌晨回东北的飞机。 他在那场雪灾呼啸到最大前逃出生天,年少时代最后一次奔向北国,却不知道,从前那些或无处溯源、或视而不见、或不忍卒听的命运中遥相呼应的种种,已经在这场雪中尽数相遇。 陆安峦在宋挽青的葬礼结束后,极少见的病了。 没有其他症状,就只单纯的高烧不退,家里的最后一位长辈,王妈,翻箱倒柜把陆安峦小时候玩过的,刻祛病消灾字样的小葫芦找出来压在男孩枕头底下,老人告诉沈念,小子是太难受,魇住了,从前陆成江和陈步青离婚时也有过一次。 陆成江显然也疲惫至极,却不得不在大雪封路前紧急返回岗位——春运即将开始,暴雪形式愈发严峻,这一年的年关似乎不能太平。 陆安峦时清醒时昏睡,连续两天夜里,遭遇噩梦般,猛然惊醒,沈念抱着他,让他躲在自己胸前,手在身后捋他的背。 沈念想说些安神的话给陆安峦听,诸如奶奶或是外婆给做噩梦的小孩儿讲的福语吉词,可他自己也没听过,所以说不出,只能尽力把陆安峦抱紧,尽量不让一身冷汗的人感到冷。 第三天清晨,陆安峦睁开眼,发现自己枕在沈念胳膊上,不知道枕了多久,他一动,以为睡着的人立刻醒来,拢在他背上的手条件反射似的地拍了拍。 陆安峦任由他抱着自己,沈念慢慢拍着,又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过一会儿,轻轻吐出一口气,小声自言自语说:“不烧了。” 陆安峦抽出手,揽住他的脖子,和他接了一个湿濛濛的吻。 “你爸走的时候,你怎么扛下来的?”陆安峦把沈念有些冰凉的胳膊收进被子里,换自己把人抱住,声音干哑地问。 “我那时候……”沈念顿了顿,没有很快答。 沈建平不是突然病故的,从沈念七岁开始,勉勉强强的十年里,沈建平的身体每况愈下,三十几岁时能够站大半天讲台,四十岁以后,学校将沈建平的课减为一半,再到后来,他便无力外出。药品、营养品,大把大把吃下去几乎不起一点作用,沈念其实至今也不知道,有一种无法挽回的死亡叫油尽灯枯。 “我知道他总睡不好,平时很早就起,怕吵醒我,就坐在外屋看书。”沈念声音沙哑而缓慢,第一次同人讲起那个清晨,“但是那天早上我睁开眼,发现他还睡在我旁边,我就喊‘爸’、‘爸’,喊了一声,两声,三声,他不应我,我开始哭,边哭边喊,他还是不应我。” 他讲到这里,眼泪从眼眶滑到与陆安峦之间的床单上,滴成一颗深蓝色的水花,陆安峦把他按进怀里,眼底同样一片深红。 他们以为二十来岁是挺成熟,能够经得起生离死别、世事无常的年纪,但其实也不然,况且在属于他们的,命运的书页里,多得是亟待翻开的页码。 二月底,春季学期开学。冰冻了整个南方的年初暴雪得以消融,沈念送陆安峦到校后自己坐城际大巴回去。 车站距离学校一公里远,他还是节俭的性格,不习惯打车,拉着行李箱慢慢往学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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