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独居者,人群中的离群者。艾利希奥喜欢教授的这一点,因为足够不同。 可那又意味着,自己或许在教授眼里和别人如出一辙,尽管私下他俩交往甚切,但若没有共同目标和理想,安德烈或许也不会接近他艾利希奥。可年轻的领袖并不在意所谓的“假如”,目前来看,他与他的距离是最近的。那么他就很满意。 后来他们在这间加勒比装修风格的公寓里交谈了许久,敲定了接下来关于学生组织以及726运动的相关事宜。福斯蒂诺逐渐扔掉了拘谨,敢于直视安德烈的眼睛,甚至会接上他的几句话。安德烈对这个古巴小伙儿很友善,在聊天中很照顾他,这让福斯蒂诺感到受宠若惊。 而他又敏锐地发现,艾利希奥,那个冷峻漂亮的大学生,瞟向自己时带有微不可察的却好似又是故意只传达给他看的,清晰却又模糊的蔑视,或者说,敌意。 他额间不断出汗,笑容开始变得勉强。塞莉娅说他该是患了热病。 “坐火车来的,穿过香蕉园时被蚊子叮了,那蚊子毒得很。” 塞莉娅心疼地帮福斯蒂诺擦汗,还撩起他的衣袖展示那被毒蚊子叮咬出来的红肿。好似炫耀荣誉,女同志欣慰地微笑,转身去卧室里拿了一瓶花露水。 盖子打开的刹那,柑橘调的香气凶猛地涌进鼻腔,这种“Florida Water”带有刺鼻的酒精味,对驱赶蚊虫有很好的效果。 安德烈端起骨瓷杯喝了口马黛茶,甜丝丝的味道在口腔蔓延。他温柔注视塞莉娅悉心照顾福斯蒂诺,小伙儿棕色的脸颊上透出旋涡般的红晕。安德烈低头轻笑,然后站起身,说:“好了,我们该走了。” 艾利希奥走上前去和塞莉娅拥抱吻别,又和福斯蒂诺礼貌性地握手,无声跟上教授的脚步。他们走至门口,安德烈回首看向塞莉娅。 “您还能在这里待几天?” 塞莉娅低头沉思:“五天,不能再多了。” “嗯。再见,桑切斯同志。” 安德烈点头,他明白自己必须得在五天内搞定无线电的事。 他和艾利希奥在大教堂广场的车站分别,艾利希奥依依不舍地注视安德烈朝教堂方向走去的瘦削身影,然后跳上了一辆缓慢行驶的公交车。年轻的学生领袖得赶回学校告诉大家菲德尔还活着这个好消息。 日影西斜,教堂在橘黄色的暮色下温柔垂目。气温稍微凉爽了些,海风的咸涩越发明显起来。安德烈擦拭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汗渍,遥望公路两旁的破败商铺。他想找一处无人的电话亭联系他的线人,可前几天的一场暴雨摧毁了哈瓦那的部分公共通讯线路。许多电线桩被连根拔起,扯起的电缆让地面皲裂出可怖的伤疤。 他来到一家黑洞洞的店铺,敲了敲玻璃柜台上的红色电话,朝黑暗里坐着的肥胖女人问:“能用吗?” 女人无声地摇头,眼皮耷拉着,安德烈注意到她怀里抱着个吃奶的孩子。汗津津的黝黑小脸蛋儿拼命咂着那方口袋似的干瘪乳房。 他讪讪移开目光,朝海岸线方向走去。 那边都是高级度假酒店,电话兴许都能用。抱着这样的想法,他顺着公路走在黄玫瑰般的夕阳下,老城区的建筑在暮色下泛着梦幻的光,柔和得想要将他吸入似的,不知从哪条巷子里窜出来几名光脚的非裔孩子,朝他伸出瘦弱嶙峋手。 “行行好吧先生!行行好!” 很快安德烈就被五六名孩子围在了中间,他掏出钱包想要抽出几张零钱给他们——他向来这样好心,或许又因为那是克格勃的经费而不是他的钱,所以他对施舍这一行为是很乐意的。可今日实在不凑巧,钱包里居然都是大额纸币,若都给了他可就口袋空空了。 他就犹豫了刹那,一只小手就抓住了他的钱包。 “嘿!” 安德烈嗔怒地在那只黑黢黢的小手上一拍,孩子们顿时惊叫起来。 “美国佬打人啦!” 这么一叫,几名孩子就开始哭哭啼啼起来,一只手擦眼泪,一只手却没忘了伸在安德烈面前,还打着能讨点好处的主意。教授望着这些瘦弱的孩子无奈摇头,这种把戏穷人玩得炉火纯青,按道理他应该生气,可他心里却在想要不要去兑换零钱。 因为他们不可能想出更好的办法了,知识与教育的缺乏只能让他们做出这样偷奸耍滑的勾当。可他们还算只玩无伤大雅的小把戏,更多的却已经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学校,安德烈想,古巴应该遍地都是学校,让孩子们都能接受教育。这是很重要的,他得把这个信念记在心里,传达给他的革命同志们。 安德烈朝他们和蔼可亲地微笑,哭泣的孩子们霎时愣住,换了以往或许会挨上几巴掌,毕竟美国人打人不犯法。可这个人却对他们笑,还说要去兑换零钱。孩子们面面相觑,装哭都装不出来了。 安德烈张望一番,不远处就是海岸线,到处都是酒吧和香烟铺,他对孩子们说“跟我来”,于是加快脚步朝海岸线走去。孩子们就像遇见了上帝一样把他簇拥在中间欢呼,在胸前拼命划十字。或许这个蓝眼睛的真是天使也不一定,他方才是从教堂方向走来的。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副场景—— 一个高挑英俊的白人男性被五六个七八岁的黑人小孩儿围在中间,从高地橙黄的西班牙建筑群小巷中快步而下,他和孩子们的脸上都挂着如出一辙的欢快笑容,在渐趋紫红交织的天色下朝马拉贡海滨大道走来。 海风吹起男人的棕发和米白色的亚麻衬衫,弯起来的蓝色眼睛映照玫瑰红的晚霞,洁白面庞清澈不染一丝瑕疵,他和孩子们亲切交谈与欢笑,仿若是老相识。孩子们雀跃在他身边,或许早就忘了方才还想讹他一笔的事情。 “看,是香烟铺!那里或许有卖糖果的,你们要吃糖果吗?” “要的!要的!先生!您是天使!” 安德烈孩子气地挑眉,他喜欢孩子,因为孩子拥有世界上最纯真的心,所有的污秽都是成年人传染给他们的,就像流感病毒。教授揉了揉其中一名孩子的头,转身朝香烟铺走去。他买了一包香烟和几包口香糖,犹豫了一下,他还买了几罐可口可乐。 孩子们简直觉得走了大运,当安德烈转身把可乐和糖果递给他们时,兜里的手帕落了出来被海风卷走,一个好心的孩子立即慌慌张张地帮他去捡。 多么调皮的海风,手帕瞬间被卷到了公路中间,孩子眼睛就只有那方手帕全然忘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危险。一辆飞速驶来的老爷车急速扭转方向盘,轮胎在地上发出难耐的吱呀声响,拖出一道焦黑的痕迹,轰的一声撞在海滨大道的石栏上,爆出团团烟雾以及忿忿的怒骂声。 孩子被吓坏了,这还没完,掉落的轮胎径直朝他滚来,安德烈快速冲上前去把他护在怀里,自己却躲避不及硬生生地扛下了轮胎的撞击。他闷哼一声,整个人仿佛要被击碎,眼泪都差点蹦出来。 “先生!先生!”孩子们围了上来,倒吸一口冷气,“您流血了!” 安德烈咬牙问怀中的孩子:“没事吗?” “没事,可您在流血。” 孩子黑黝黝的脸上肌肉在抽动,显然被面前男人的举动惊呆了。 安德烈这才感受到背后传来的辛辣,他摸了一把,手上满是热乎乎的新鲜血液。阵阵尖锐的疼痛瞬间攫住了他,他根本站不起来。就在这时,身后的骂骂咧咧逐渐接近,也逐渐微弱,继而转变为惊诧的担忧。 “您……您还好吗?” 安德烈回头,看到墨西哥湾和霞光组成的背景中,站着一位俊朗的年轻人,因为惊吓而脸色发白,嗫嚅的嘴唇和微颤的身体容不得人质疑这询问里的真挚与关切,可那双灰棕色眼睛里隐现的狡狯和轻蔑却暴露了他隐藏的真实情绪,那就是—— 他根本不在意。 ---- PS:古巴人民社会党即指“古巴共/产/党”,建立于1952年,后改名为人民社会党。马埃斯特腊山区靠近东部城市圣地亚哥,而哈瓦那城市在西边。古巴的非裔当初是被西班牙殖民者运过来当奴隶的,所以古巴人穷苦人民大多都是非裔。
第4章 Chapter 3 = 伊森·洛尔来不及惋惜他新买的老爷车,只想迅速逃离现场。他是个典型的美国大男孩,热情洋溢却不负责任,一眼就能看出来。美式T恤加上丹宁牛仔裤,脚踩Timberland大黄靴,而手腕上的欧米伽腕表则暴露了他是个不缺钱的主儿。 他那张线条柔和,漂亮到令人惊叹的脸上此刻挂满了慌张,但并非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他不时回头张望,看向海滨大道的另一个方向。此时从老爷车的烟雾里跑来另一名美国男孩,个子比他稍微矮些,边拍打衬衫上的灰尘边咳嗽着喊:“伊森,快走!” 伊森冲安德烈咧开嘴,露出一排白晃晃的整齐牙齿,表演出充分礼貌性的愧意,从兜里掏出高级钱夹,抽出一沓厚厚的美金塞到安德烈手中,说了声“抱歉”然后扭头就跑。 安德烈冷眼注视两名美国男孩溜进海滨大道后面的古老建筑群中,而这时,几辆压迫感十足的黑色高级轿车便追随而至,将那辆报废的老爷车团团围住,然后下来几名穿黑西装的男人,恨恨地朝翻起的引擎盖踢上了几脚。 很快他们就发现路边受伤的安德烈,一名高高瘦瘦,面容清隽,看起来像是领头的西装男人穿过公路朝他走来。孩子们惊惶地朝后面的香烟铺躲去,和香烟铺老板一同移开了战战兢兢的目光。 “您有没有看到两名年轻的美国人,先生?”西装男人蹲在安德烈面前,打量他染血的衬衫。 “当然。”安德烈抬手指向伊森逃窜的方向,西装男人很满意他的配合,抽出几张票子塞给他。 “感谢您,您得去医院。” 安德烈注视手里成沓的大额美金,来自于美国人和黑手党,西装男人们离去后,香烟铺的老板和孩子们冲上前来把他扶起来。 “先生,要帮您叫车吗?”好心的老板问。 “不用。” 安德烈捋了捋手中的钞票,等额分给孩子们和香烟铺老板,在他们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安德烈对香烟铺老板说:“如果您能帮我买点药和干净衬衫就再好不过了。” 老板诚惶诚恐接过两百美金,颤抖地说:“您等等,我马上回来!” 孩子们感激涕零地把安德烈扶进香烟铺柜台旁的皮椅上坐下,安德烈脸色惨白地对他们笑,挥挥手说:“回去吧。” “先生……” 要知道他们此时每人都揣着两百美金,这够他们全家生活好几个月了。而赐予他们这一切的天使此刻正遭受伤痛的折磨,他们善良质朴的心不允许他们离去。于是他们蹲在安德烈身旁,安静地守护他,直到胖乎乎的老板揣着一包药品和衬衫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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