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没关系。切,你还需要水吗?我想你需要洗个澡,我去河边打水……” “艾利希奥……”埃内斯托忧心地注视转移话题妄图躲避的艾利希奥,其实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跟他提起那个人,要知道对于他来说这也并不容易,“总之,我希望你能活得久一些。我想,这也是他愿意看见的。” “我会活很久的,我会的。” 艾利希奥冲埃内斯托送上一个明媚的微笑,转身出了茅草屋。他找勤务兵拿来了水桶,正准备往河边走,就见卡林从营地后的林子里钻出来。 “嘿!门多萨!” 一个红彤彤圆滚滚的拳头般大小的东西朝他飞来,艾利希奥本能伸手一抓,送近一看,原来是个……石榴。 “很甜的!你尝尝!”卡林笑着掰开石榴,抬起头朝嘴里挤果汁。粉色的汁液流出他的嘴角,融在汗水中滑进黝黑的胸膛。仿佛十分过瘾,卡林像喝了酒似的从喉咙深处发出“咔咔”的声音。 艾利希奥抚摸手中圆润饱满的果体,笑了笑,问:“哪里来的?” “营地后面,河岸边有棵石榴树。” “石榴树……么?”艾利希奥提起水桶,说:“我要去打水,埃内斯托今晚必须得洗个热水澡。” “我陪你一起去。”说完卡林接过艾利希奥手中的铁皮水桶,他可不想他的古巴朋友用受伤的手来拎水桶。他们依靠他的智慧。 两人来到河边,艾利希奥犹豫许久,还是向卡林询问石榴树的位置。他想去瞧一瞧,看看非洲的石榴树和古巴的有什么不同。当然,他具备一定的植物学知识,石榴树的原产地既不是非洲也不是拉丁美洲,来自中东的它在各地都有了自己的性状。这是一种很独特却又很普通的树,上帝赐予了它美妙的含义,让以色列人从迦南得到了它。 艾利希奥在卡林的指引下走向这棵与他毫无干系的树,可当他站在树下时,他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所谓的不一样,实则都一样。尖而厚嫩的叶片,嶙峋虬曲的枝干,弯弯拐拐就像错综复杂的命运,就像以色列人多舛的归乡之途。艾利希奥突然觉得,周围的河景倏忽远去,代之以灰黄色的建筑,成群的玫瑰,大理石石桌和石椅。还有一本书,摊开在疏疏落落的阳光下,聂鲁达的诗句就像溪水从安第斯山脉那多情的山林里流淌而出,落在那雪一般的肌肤上…… 他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让回忆从危险的边缘撤离。他打了个冷噤,转身落荒而逃。 * 他全心投入作战计划的拟定,再也不肯去河岸。在一次会议后,他和埃内斯托一致认为休整再进行几日,就必须联合坦桑尼亚的自由战士组成战线,然后再度朝刚果突进。当然,在这段日子中也必须提防随时都可能出现的追兵,毕竟根据城市内的情报,刚果政府并没有放弃对他们的追捕。 “找到这里是迟早的事。”埃内斯托忧心地说:“这里和古巴不一样,人民没有接受过教育,对外乡人的到来太过敏感,我们的行踪从一个村庄传到另一个村庄,早就不是秘密。” 艾利希奥抽了一口烟,以前他很少抽,但后来却离不开烟。摸了摸几天没有刮胡子的下巴,短促的胡茬跟铁一样,扎得他手疼。 “中国有句古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有充分的作战经验,切,比起担心泄漏行踪,我更希望你的哮喘能够早日好起来。队伍离不开你,革命也离不开你。” 埃内斯托露出微笑,说:“可我并不觉得疲惫。” “我也不疲惫。”艾利希奥站起身,晃了晃手中的枪,“我会为我们共同的理想奋斗到最后一刻!” 艾利希奥笑着就朝营地外的岗哨走去,埃内斯托在身后叫住了他。 “你知道当初他在山区里跟我说过什么吗?他说我们要走一条浴血的路,在这条路上我们注定就要失去一些东西。哪怕再不舍,也要失去,这是注定的。某种程度上,这是命定的惩罚。” “惩罚?”艾利希奥身形立定,转身看向埃内斯托,摇了摇头,说:“这对我来说并不是惩罚,惩罚是想要人痛苦,而我并不痛苦。” “艾利希奥!”埃内斯托突然激动地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双肩,如炬地凝视他,“不要再这样了,你还不如……还不如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我不会像他们一样对你有半分斥责!” 艾利希奥撇开埃内斯托的双手,平静地微笑,说:“切,我可是古巴前国安部部长,那是我该做的,亲手处决他,是我的荣幸。” “你真的这么想?” “当然。” “你疯了。” “或许你可以帮我治疗,格瓦拉医生。” “不……”埃内斯托难过地摇头,沮丧地朝后退,“我医治不了你,我无能为力,艾利希奥,只有你的眼泪能够治愈你。卡林说他看过你流泪,是吗?” “不,我没有流泪。切,时间不早了,我想我这点心理疾病还没有我们队伍的安全重要,是吧?”艾利希奥调皮地眨眨眼,转身朝岗哨走去。埃内斯托沉重地凝视他,他意识到,这个人完好的躯体下,灵魂早已七零八落,病入膏肓。 乞力马扎罗雪山在非洲紫色的夜晚变成淡银色,艾利希奥站在岗哨中,痴迷地看着那银白的雪。身边的卡林在抽烟,打着哈欠。夜深了,万籁俱寂,夜风带来远处隐约的兽嗥声,艾利希奥同时也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有规律地发出声响。这是一种生命的共颤,他望着雪,想象存在于那里的生命。 一只豹子的尸体掩盖在雪中,浮现在艾利希奥的脑海里,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会去乞力马扎罗山顶上,他无法给它找到理由,也无法去询问海明威。但他知道,一定有什么在吸引着这只豹子,让它从温暖的草原越过雪线,走向高山。 “也许,我也会变成一只豹子。”艾利希奥自顾自地说。 “什么?”卡林抬起发沉的眼皮,迷糊地问。 “我说,也许我会成为一只豹子,去到雪山上去!”艾利希奥兴致高昂地说。 “什么意思?我不懂。”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位大师写了什么吗?他写了一个将死的人,开着飞机冲向乞力马扎罗山,在山顶上看到了一只冻僵在雪中的豹子,他就在想,这只豹子为什么要来到山顶,来到这么冷的地方?” “为什么?” “没有答案,但一定有原因,不是吗?” “没错,门多萨,说不准它在追赶猎物。” “不,猎物可不会跑到高山上,豹子是有智慧的动物,它一定……”艾利希奥哽咽着说,“它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卡林,它一定……” “也就是说,也许有一天,你也会走向雪山吗?” 艾利希奥收回目光,湿润的眼眸里闪烁着非洲原野的星光,他看向看向卡林,点头说:“没错,卡林,总有一天,我会去往有雪的地方。” 卡林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看着艾利希奥再度面向雪山。他可怜的脑袋瓜里稀里糊涂,弄不清状况。但望着战友寂寥的身影,他却感到难过却无能为力。 也许……自己得想想办法阻挡他去雪山,那里可不是好玩的地方,会冻死人……就在卡林迷迷糊糊思考自己该怎样阻挡发疯的艾利希奥时,艾利希奥突然变得警觉,朝对面的原野架起了枪。 “卡林,有情况!”艾利希奥瞬间做出战斗准备,朝卡林踢了一脚,“快,去拉警报!” 卡林迅速恢复清醒,他打了个哆嗦,连滚带爬地跑出哨岗,拉响了墙壁上的警报铃,随着警报响彻在营地,原野上犹如暴雨骤降,枪声此起彼伏。一颗子弹从艾利希奥肩侧掠过,打在他身后岗哨的钢板上,回蹦击中了他的小腿。 “门多萨!”卡林见状扶住他,艾利希奥目不转睛地进行射击,他对卡林说:“通知全员进行战斗,这里已经被包围了,我们必须要突围!快去!” 卡林重重点了点头,松开艾利希奥朝营地中央跑去。他是个有经验的战士,知道怎么进行作战安排。艾利希奥有条不紊地抠动扳机,机械般地将子弹倾泻而出,用微弱的力量阻挡围剿军队的前进。鲜血从他的后小腿源源不绝地涌出,但他似乎并不觉得有任何痛苦。 他在战斗中获得一种平静,枪林弹雨中无限趋于死亡反倒让他感到安心,在这个时候,大脑对死亡本能的恐惧让他变得健忘,清除掉盘踞在他脑海里恋恋不舍不肯褪色的一切。他专注于射击,专注枪声铿锵的节奏,他看战友们持枪涌向非洲空旷的原野,他看野兽在人类的暴行之下仓皇逃窜,他看敌人如鬼魅般从草地里朝己方涌来。肉体的疼痛与疲累让他身形有些微摇晃,弹链在他的肩膀胸口震颤。 队伍需要撤离,营地后放的卡车已经启动,在岗哨上艾利希奥对下方的卡林做出掩护手势,卡林心领神会,犹豫片刻后带着埃内斯托等人朝后方撤退,艾利希奥从哨岗跳下,落地的那刻腿伤的剧痛方法踉跄倒地。他摔在草地中,被战友扶起后再次投入战斗,担负起掩护的任务。 他们需要保证埃内斯托等核心人员的撤离,但同时也不能让所有刚果战士们留下善后,艾利希奥做好部署,补充弹药后自己找好掩护,开始朝敌人方向射击。 仿佛回到了玛埃斯特腊山区的作战时光,听着机枪节奏分明的射击声,他想,若不是这里地形开阔,若不是远处那银白的雪山在夜色里照耀,他一定会觉得自己还在玛埃斯特腊山。那时他看到了巴蒂斯塔是如何无差别地对山区进行轰炸,他便知晓若无必死的决心革命将永不会成功。 山区作战改变了他,让他从一个学生领袖走向一名真正的战士。他不再畏缩,也不再做任何毫无疑义的善良,在死亡的边缘,他甚至学会了如何去获得,去拥有。 突然,他耳边仿佛传来了水滴落在水瓮里的声音,还有长尾猴在树林戏嬉戏发出的吼叫,夜风拂过,涌进茅草屋,银白的月光落在躺在自己身边的那道身影上……砰地一声,剧痛打断了他不由自主的遐思,子弹没入他的左肩。他颤了颤,咬牙挪移位置,继续还击。 “门多萨队长!”一名刚果战士呼唤他,“我们该撤了!” 艾利希奥朝后方望了一眼,营地的大部队已经撤离,只剩下一辆小型卡车在等待最后的战士们。艾利希奥朝附近的战士们做了个手势,战士们四散开来,隐入夜色中,进行有序的撤退。可明显政府军的火力对己方产生了压制,不久后撤离的队员们纷纷中枪倒地。 艾利希奥忍着剧痛抓住一名战士的作战服将他拖入草丛中,他们已经落后于队伍,艾利希奥抓着他在草丛中爬行,一名战士见状躬身跑过来从他手中接过伤员。艾利希奥用当地的土语对他们赶快走。战士犹豫了片刻,说了句“好运”便扛着伤员朝后放的草地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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