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 陈木潮无奈地放下油漆桶。 陈志是大半个世纪前土生土长的路港人,彼时路港的水泥路都没修起来,到处是田地和滩涂,他农民家庭出生,自卑老实与沉默寡言深刻入骨,时代只在他脸上划过斑痕,也并没有让他变得更有做一家之主的责任。 而陈木潮像是陈志的触底反弹。 截然不同的两种背驰的性格,陈志有多软弱,陈木潮的钢筋铁骨则有形一般,透过血肉皮肤,在十八岁差一天的年纪里,已经凶悍浮露,初见雏形。 陈志和周思妍依赖他,陈木潮天生淡漠,面对周思妍“阿潮,我们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的说辞也冷眼旁观。 比起孩子,陈志和周思妍刚让他感觉自己是他们通往好生活的天梯,一步登天,坐享其成,多美妙的事。 精致的利己主义也逃脱不了亲情的束缚,他逃不了,只能面对。 陈木潮往楼上走,想象中一群大汉围着家门写红字的景象没有出现,地上蹲了个人,长发,身材匀称漂亮。 他皱了下眉,对于这位来客,欢迎是远说不上的。 “你在做什么?” 范言一惊,手抖了一下,有东西从她掌心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陈木潮低头,那东西滚到他脚下。 苹果,通红的一颗,不像普通水果市场买到的表皮不满颜色不一的半生品种,在路港从没见过。陈木潮弯腰捡起来,递回给范言。 范言手上还有一条没系好蝴蝶结的彩色纸袋,已经被她揉得皱皱巴巴,看出来她并不擅长包装之类的手工方面。 “我……”陈木潮像背后灵一样出现,说没吓到是不现实的,更何况她原本计划不是这样。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范言压下惊慌,装作嗔怪地抱怨:“我苹果都没装饰好。” 地上还放了个颜色花哨的纸盒,盒子上有个巧扣,看起来像是放置糕点的专用物。 陈木潮看了一秒就移开眼,平直地与范言对视。 “你为什么知道我今天不在家?” “查我,蹲点,还是别的什么?” 范言一愣,话题切入点太刁钻又直接,她说漏嘴没发现,想解释,张嘴却只是徒劳挣扎。 陈木潮看她好一会儿,不着急不恼怒,没有表情没有动作,眼里藏不住的厌恶却像把范言串在钎子上放在火里烤,沉默多一秒,火就旺一分。 “我父母明天要回来,我担心没有时间……”范言声音比蚊子小,“就只能提前一天,还是想给你过生日,只是想给你过生日而已。” 陈木潮“嗯”了一声,没再继续往下问。 高考还有满打满算还有半年时间,范言的心思不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陈木潮原来是放任,但也不意味着范言能就着他的不作为得寸进尺。 要不要现在说清楚,说清楚以后范言是继续纠缠还是醒悟发奋,陈木潮向来懒得算计别人思想,真正运转起相关程序觉得头疼。 心软不是他的作风,但中庸之道陈木潮烂熟于心,刚开口打算说些什么,楼下传来一阵骚乱。 凌乱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楼下有位住户是硬脾气,被吵得直接拉开门训斥:“能不能动静小点,家里有孩子在睡午觉……” 声音却越说越小,全然没有一开始的理直气壮,到最后以“嘭”一声关门结束短暂的抱怨。 脚步声直冲楼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陈木潮心里一紧,转头面向楼道,对上了几张满是横肉的脸。 这段时间只以文字见面的债主好像也没想到这次来能碰上人,看了看门牌号,随后眼睛一弯,态度不明地笑起来。 “这么多次终于见到个人。”其中一人身材高大,一只眼睛看不见,刀疤贯穿眼皮,皮肤被海风吹得黝黑。 他看着陈木潮,问:“你是陈志的儿子?” 陈木潮明白躲不掉,说是。 范言在他身后,完全没反应过来这是唱哪一出,陈木潮肩宽,也没法完全挡住她,她通过人体的罅隙偷偷地看,没敢说话。 “昂,那看来你爹真是个孬种,留下儿子,自己跑了。”那人又说:“每次来都堵不到他,他运气可以。” 他顿了顿,指指陈木潮:“你就不怎么样了。” 无法否认,是不太好。 陈木潮瞥了眼门口斜放着的扫帚杆,估算了下距离,大约两步之内能拿到手。 “阿潮……”范言有点害怕,出生在纯粹爱意里的孩子没见过这种龌龊,她拽了拽陈木潮的衣摆。 “他们是谁啊?” 恶劣的性格在混乱中不加以控制的话完全收不住,只是理性像座大山,陈木潮烦透了,看人的眼神变得凶狠,说出的话仍然分寸:“你先回去,到家跟我说一声。” “为什么,我不……” 她不谙世事的倔强被打断,陈木潮冷声,不耐烦到极点:“我说回去,你听不懂吗?” 现实里是不会有坏人站着不动等人聊天聊完才冲出来的,为首那个看了身后两三个人一眼,那些人就大跨几步,距离迅速拉近,几只手伸向他,范言在他身后,他退无可退。 非要说一个改变事态的节点,不是嘴角被乱拳打出血,也不是扫帚杆还击而发的惨叫。陈木潮想,大约是范言不管不顾突然冲上来的那一瞬间。 有人带了刀,见陈木潮不是善茬,恶向胆边生,锋利的刀片撕裂空气,没人看清动作,除了范言。 没人注意她,因此用自己皮肉挡在陈木潮面前不是谁的意料之内,达成那一瞬目的的想必也只有她自己。 见血了,又是个局外人,给个教训和警示的目的早已达到。为首的独眼咂咂嘴,很快顶楼就又只剩下两个人。 苹果又掉在地上,触地点呈圆形摔烂,四方体的纸盒在乱中被踩毁,粉白色的带着甜蜜香气的奶油混着蛋糕胚露出来,沾上鲜红的液体和灰色的尘埃。 伤口从范言肩膀开始,一路往下至右边大臂中间,深且长,范言的父母接到通知,改了机票,坐最近的一班飞机正在赶来的路上。 范临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头发像鸡窝,脸上带着没缓过神来的懵懂,见了陈木潮,冲动占上上风,对着他开裂出血的嘴角又是一拳。 一旁的经过的小护士赶紧去拦,但毕竟是处于青壮年的男人,范临身高比陈木潮稍矮上一点,但好说也有一米八五。 不愿为难护士,范临后退两步,与陈木潮拉开距离。 “她要是有什么好歹……”范临停了停,好像也没想好这狠话要怎么对自己好兄弟放,卡了半天没再说出话来。 最后也只是颓然地跌坐在长椅上,而陈木潮还是站着,眼睫下垂,同样不作声响。 打破沉寂的是陈木潮的电话铃声。 默认的设置,轻快得格格不入,陈木潮掐断它,周思妍在那边尖叫着说话,嘴里含了风,吐字模糊。 “阿潮……你爸,你爸他要跳楼,你快来,劝劝他……”
第46章 我想和你告白 郊区的烂尾楼,踩碎的奶油,廉价的彩灯和呼啸过耳的圣诞歌,陈木潮一直记得。 “我去得很是时候,”一支烟烧完,陈木潮只抽了两口,“赶到的时候陈志刚好带着我妈从楼顶跳下来。” 为什么说是陈志带着周思妍从楼上跳下来—— 路港晨报上的报道是“排除他杀可能”,媒体的一面之词姜漾曾经深信不疑,现在当事人亲口复述案发经过,不由让人寒毛倒立。 姜漾想问,短促地吸了口气又犹豫地停下,而陈木潮像是看出他所有疑惑,笑了笑,说:“我妈可从来没有想过结束生命,我让她别乱走,她不听,跑上楼想劝陈志下来。” “没成功,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电话一直挂着,陈木潮用这根看不见的通讯线撑着周思妍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但陈木潮的手伸不到她大脑里,摆不进她的思想,再三阻拦,周思妍还是上了楼。 手机里传来陈志失真的低吼:“你觉得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后路吗,六十万,你我下辈子能还得清吗!” “我是在为你解脱!阿潮……阿潮要是想,和我们一起跳下去也不是不可以。” 陈木潮在昏暗中看见那座烂尾楼,在医院陪护时间长久,天黑得浓稠,已经是深夜,路灯几十米只有一盏,他在楼底把自行车停下,轮胎剧烈摩擦地面,但耳边更响的是人的声音。 很吵,真的很吵。 像范言不听劝告的天真,陈志和周思妍一样,含混地争论着什么,突然一声尖锐的叫喊,陈木潮抬头往上看。 很远很远的地方亮着一块LED显示屏,虚假的钟声敲起来,时分秒针在这一刻重叠在一起,上面打着几个花体大字。 圣诞快乐。 下雪了,气象预报难得准确一次,是很小又细密的雪花,落在皮肤上都无法惊动触觉的苏醒。 然后有什么和雪一起落下来,高速又急不可耐一般,地心引力与风拉扯,衣摆被鼓动发出的簌簌声让人心脏疼,牙也酸。 “嘭——” 血漫过来,因为大量,地上薄薄一层一踩就消失的雪花快速地融化,伸向陈木潮的鞋尖。 像那颗摔烂的苹果。 陈木潮后退一步。 “我忘了,是不是因为那天真的太冷,血打在脸上真的是烫的。”陈木潮说。 脸被摔成流体,眼球都飞出来,陈木潮还记得另外一些细节,他没说话了,去看墓碑上周思妍的黑色眼睛。 姜漾为他打着伞,陈木潮眼神专注,半晌泄气,把伞推开。 “因为我的缘故,范言和范临还是转学去了珠海,他们的父母见了我一面,在我送我爸妈遗体去火化后抱着骨灰盒回家的路上。” 当街拦人,一对父母形容憔悴,陈木潮缄默不言,过了很久,说对不起,医药费由我全额承担。 “范言伤的是右手,别说写字,动一下都困难,我看得出来那对夫妻气得想把我生吞活剥,但可能是谁和他们说了什么,我侥幸被可怜,没有再多添一个仇家。” “路港才多大点,弹丸之地,小道消息和八卦传播太快,我想我被孤立也情有可原。” “毕竟还有谁会想和我扯上关系,范言的遭遇就是教训。” 教室角落的四个座位空了两个,陈木潮坐在原处,前面那个戴眼镜和范言一起研究星座的女生不再转过来和他说话,做得最多就是会给他在桌上留一份卷子。 “知道为什么我对你PTSD能那么敏感地察觉到么?”陈木潮暴露在雨中,绵雨变成刺穿万物的箭矢,他在这一刻终于把自己剥开,只剩肉体凡胎,雨落下来,万箭穿心。 “因为我也有,周思妍和陈志坠楼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比你更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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