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常听人说“学习改变命运”,闻笛深以为然,坚定不移地悬梁刺股,发愤图强,向光明灿烂的未来迈进。 不过,活到二十六岁,他突然发现,光明灿烂的未来好像夸父追日,永远挂在遥不可及的远方。普通市民依旧是普通市民,天之骄女还是天之骄女。 他把湿漉漉的衬衫叠起来,在屋里翻找一阵,找出网购剩下的包装袋装上。这些袋子他从来不丢,找个大购物袋装起来,每隔三个月,总有一个奇迹般的瞬间,会派上用场。 闻笛溜到门边,侧耳倾听,确认走廊没有动静后,用手缓缓转下门把,闪身出门。 他踮着脚,把衣服放在对面门垫上,转身回家。进门前,他伸手在福字上扣了个小洞,把猫眼露了出来。然后给对门发了条消息,说衣服放门口了。 于静怡再次走进客厅时,看闻笛猫着腰,眯着一只眼,双手扒在门板上,像只挂在门上的壁虎。 她揉了揉眼睛,瞪着闻笛:“你在干什么?” “守株待兔,”闻笛说,“我倒要看看,对面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扒门的姿势有点累,一会儿就肌肉僵硬,眼内干涩。他伸手按按脖子,眨眨眼。 于静怡叹息一声,决定不参与这个掉智商的游戏。 闻笛认为,如果十年寒窗苦读还给他留下了什么,那就是百折不挠的韧性。就算等到海枯石烂,他也得看看对门变态长什么样。 苦苦守候了五分钟后,终于,伴着遥远的吱呀声,门开了。 闻笛深吸一口气,睁大眼睛。 门半掩半露,一个人影闪出来,侧着身,低着头,只能看到两边的黑发。发质很硬,根根直立。 看起来,既非脑满肠肥的中年大叔,也不是头顶稀疏的老学究。身材清瘦,而且…… 这不可能是一米九的男人。 即使有猫眼失真、外加低头的原因,一米九也不会离门框有那么长一段距离。这人还不到一米七。 闻笛眯起眼,想看清那人的脸。 可惜,那人捡起衣服之后,只一瞬间,门砰地合上,一点正脸都没露。 闻笛盯着紧闭的对门看了半晌,“操”了一声。又白忙活了。 他满腹狐疑回到卧室,琢磨着这件怪事:一米六几的人买一米九的衬衫?现在流行穿大码了?难道挂个一米九衬衫有助于防贼? 听着洗衣机发出的嗡嗡声,看着阳台空荡荡的钩子,他油然而生悔恨之感:早知道对门是这个身板,他就当面对线了,说不准打的赢。 手机嗡嗡震动起来,闻笛以为是邻居又对他的拧干方式、包装方式有意见,拿出来一看,原来是奖学金答辩东窗事发了。 麻烦真是一刻不停。 奖学金评审结果出来后,会有三天公示期,有异议可以向答辩委员会秘书提出——秘书一般是助管,也就是闻笛。聪明人往往不安分,时常有人跳出来抗议,今年也不例外。 闻笛扫了眼备注,找他的是个博二学妹,拿了二等奖学金,不服结果,大晚上情绪激动,找闻笛慷慨陈词了一长段:【学长,如果按照旧的规则,纯看科研成果,我的会议、期刊论文的数量,以及学术交流的次数和表现,都比她高。博士生论坛,我获得优秀论文,她就没有。如果按照综合,除了科研之外,其他四个维度我的成果和表现也优于她。文艺之星我们都是候选,最后我评上了;体育方面我有马杯冠军;社工方面,我是辅导员,带出了甲团,全程负责了外文系学生的推研,获评校级优秀学生干部。总的来说,我每个维度都比她强。凭什么她是一等,我是二等?】 闻笛叹了口气,回:【也不是硬指标好,就能赢的。】 学妹发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然后再次说:【我要求实名公开打分表。】 闻笛牙疼地看着屏幕。今年的奖学金,他知道内幕。拿一等的那个学妹,是赵教授的学生,答辩之前,她导师跟其他评委打过招呼了。本来嘛,大家条件相差不多,答辩就是看面子,评委里有熟人,给分就高。有经验的,比如他,看一眼评委名单,就知道今年是不是陪跑。 评委打分表是匿名的,也就是说,你不知道是哪个教授给出这个分数。真要实名,这人情送的就一目了然了。 怎么可能公开! 闻笛苦口婆心劝了她半天,说了一堆“打分跟答辩表现有关系”“评委喜好很个人”的场面话,小姑娘就是不服气。闻笛看了眼时间,都快半夜了,自己又困又累,头疼地厉害。他就是个助管,分也不是他打的,为难他干什么! 闻笛给她发了一条:【如果你对老师们给的分数有意见,那就申诉,今年的奖学金是赵教授负责,你直接去找她。】 学妹竟然还答应了。这孩子在想什么呢! 闻笛赶紧补上一句:【你最终学术报告肯定会碰上赵教授,她还是学位评定委员会主席。】 学妹沉默了一会儿,说:【算了。】 在闻笛意料之中。学生对上教授,战力差距一边倒。就为了几千块的奖学金,怎么可能得罪老师。而且那些教授都身经百战了,连自残跳楼的事件都处理过,还怕一个奖学金闹事的? 他转了转手机,对学妹产生了同情。但愿明年评委组换人之后,能把今年的钱捞回来。 想到钱,他不由得心颤了一阵。 他想起了那被抢走的七百美元。 作者有话说: 莎士比亚废话文学:错不算是十分错,只是完全不对而已。
第8章 人生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 聚餐那天,两个人抱着“旧友重逢,不能寒碜”的理念,整理衣装,早早出门。于静怡还破天荒地化了妆——和闻笛这样无关紧要的人不同,见闺蜜需要隆重一点。 到了日料店,两人先找了个座位坐下。略等一会儿,尤珺就到了。她在门口冲他们招手,闻笛朝她微笑。 进了大学后,闻笛意识到一件事:世界上原来有很多完美的人。 T大聚集着一批令人望而生畏的存在,他们有优越的外貌,聪明的头脑,学业成绩优异,社工也做得风生水起。除此之外,他们人际能力极强,性格也无可挑剔。最可怕的是,连体育都好。 尤珺就是其中之一。 “好久不见。”尤珺带着明丽的笑容,一边放包一边打量他们,坐下了就张罗着倒水、点餐,一举一动完全是干练职场人的样子。“静宜你还是这么瘦,好羡慕啊。” “你羡慕我?”于静怡说,“我除了瘦还有其他优点吗?” “我本科买的裤子都穿不上了,”尤珺摆手,“工作之后胖了得有十斤,根本没时间运动。”她又看向闻笛,倒吸一口气,“你看起来怎么更嫩了,之前还像大学生,现在像高中生了。” “你就没怎么变,”闻笛说,“跟以前一样漂亮。” “你看看我的黑眼圈再夸,”尤珺指了指脑袋,“头发都快掉了一半了,也就是烫得好,看不出来。” “工作这么累?” “累倒是其次,关键是糟心,”尤珺把衣领旁的鬈发捋到后边,又把手机面朝上,放在打眼能看到的位置,“IPO刚申报完,待会儿要是有电话打过来,我得马上跑。” 尤珺是典型的规划性人格。她早知道事业的终点在哪里,大一就开始构建人际关系网、实习、考证,一步步升级打怪。大四,她成功跨专业保研到隔壁,同时拿到顶尖投行的offer,所有人都毫不惊讶。在闻笛眼里,她天生就适合身穿Roland Mouret、脚踩Prada的生活,万事顺意,前程似锦。 可是坐下来之后,她话里话外也只有疲惫。 “什么?”尤珺哑然失笑,“Prada?临近申报的时候我连妆都没空化,T恤衫,牛仔裤,一双耐克走天下,你去隔壁计算机系看看,我跟他们赶期末作业的时候一个样。” 大年夜被老板叫去改材料,突然取消的假期和约会,坐飞机也拿着电脑写演示文稿——而且还坐在老板旁边。 “我今天是专门打扮来见你们的。”她郑重地说。 “这么忙吗?”闻笛问。 “去年我爷爷做手术,我还在手术室门外,一个电话打过来,让我改PPT,”尤珺说,“手术灯还亮着,我就跑到厕所里,把电脑放腿上工作。”她叔叔现在还不跟她说话。 闻笛颤抖了一下:“有这么恐怖?” 尤珺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瓶子,放在桌上:“美托洛尔。” 高血压、心脏病常用药。 她又拿出另一个小瓶子:“佐匹克隆。” “这个你大学就开始吃了。”于静怡说。 尤珺是系里的风云人物,左手带甲团,右手打马杯,奔波于各大金融机构实习,还是校微电影社的创始人。她能深夜两点睡觉,早晨六点起来,依然生龙活虎、斗志昂扬。 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天生的领袖加工作狂,只有于静怡知道,她从大二就开始焦虑和失眠。 “那是褪黑素,早就不管用了,”尤珺指着小瓶子,“这是正经安眠药,不过不能经常吃。” 抱怨了几句,尤珺像是一切谨遵社交礼仪的人,止住话头,把菜单推给对面的老同学:“算了不说了,来来来吃饭,你们看看想吃什么。” “不是给你接风的吗?”闻笛说,“你点吧。” “你们先点,”尤珺说,“我晚上得少吃,最近减肥呢。唉这狗屁工作,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她看向闻笛,“你精神状态真不错,还是学校好,看来我当初应该读博。” 闻笛的眉毛挑到了天上。他精神状态不错?也就是恐高,要不然晾衣服的时候,他就从阳台上跳下去了。“可别羡慕我,你可是我们班唯一能当资本家的人,院里还等着你以后来捐楼呢。” “我算什么资本家,宋岳林才是资本家,”尤珺说,“你们指望他吧。” 这个名字一出,桌对面两个人同步停下了动作。宋岳林是他们本科同学,尤珺前男友。两个人在迎新那天一见钟情,携手去新生舞会,携手拍宣传片,然后在大三那年感情破裂,闹得鸡飞狗跳。 他们还记得这对金童玉女的分手惨况,尤珺在班级群里连骂了几百条,吓得全班人噤若寒蝉,几天没人敢冒头。她还拍出了精神科医生开的诊断证明,扬言要把渣男告上法庭。因为宋家是有头有脸的人,最终不了了之。 本来尤珺精神就极度紧绷,那一场分手差点压垮了她。曾经有天深夜,警察找到宿舍,说她报了警又匆匆离开,把三个舍友吓个半死。于静怡跑了大半个校园,才在荷塘边上找到她。 这个状态,和分手后的闻笛相差无几。 “前段时间我还在一个酒会看见他了,”时过境迁,尤珺显然还没放下仇恨,“听说他已经结婚了,找了个门当户对的官二代。当时他站在巧克力喷泉旁边,我差点就把他那个脑袋按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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