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她连生命都无法奢求了。 病房里温馨和谐,好像大家都在平静地迎接死亡。但平静之下其实压抑着不满、愤懑,她想声嘶力竭地质问谁,痛斥谁。 “为什么偏偏是我呢?”江云若说,“为什么世界上那么多活得好好的人,我偏偏就要去死呢?” 她望着窗外的树、天空、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明天,后天,它们还会一直存在,只有我消失了,太不公平了。” 她把声音压的很低,生怕惊动了和儿女聊家常的病友。到头来,她也没有大声质问谁。 江羽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袋子,里面装了两个苹果。他把剩下的钱给江云若,江云若放在手里数了数,摇摇头,小声说这里的店员不地道。 江羽没听到母亲的叹息。他把苹果洗干净,坐在床边削皮,削得很慢很认真。把苹果削得满目疮痍之后,他骄傲地递给边城,两个人分着把苹果吃完了。 晚上,边城带他去了医院附近的一家面馆,点完单,边城拿出手机想要付款,江羽连忙摆手,妈妈说过,不能让客人付钱。 边城想了想,没拦着他。看他从兜里摸出一把零钱,放在桌上,盯着看了好久,先是拿出一张二十块,然后又拿出一张五块,犹豫着要放上去,想了想,又收了回来,再拿出一张二十块。 “够了,小朋友。”店员说。 江羽看起来像是在发愣,店员就把两张二十块抽走,找了钱,放到他面前。 他又一点一点把钱装回去,整个过程慢得让人发疯。 他们面对面在桌子旁坐下,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面端了上来。香油散发出诱人的气味,金灿灿的鸡蛋旁边放了量很足的榨菜。 边城慢慢拨着面,看江羽鼓起腮帮子吹气,想快点吃到肉排。这时候问问题很煞风景,不过边城从来不考虑时机和气氛:“你平常上数学课吗?” 江羽点点头。 “做题吗?” 江羽点点头:“老师说,数学很重要,要好好学。” 边城问:“学过乘法吗?” 江羽开始发呆。边城想他大概是学过,又忘了。 边城把炒花生拿出来,放在旁边一个小碗里:“乘法就是把相同的数加起来,乘以多少,就是多少个数相加。” 他挑出四个:“比如说,这是四。” 江羽点点头。 “如果是二乘四,就是两个四加起来,”他又放了两个,“现在是多少?” 江羽一个一个数:“八。” “对,”边城又放了四个,“如果是三乘四,就是三个四加起来。现在是多少?” 江羽从头又数了一遍:“十二。” “那如果是八乘四呢?” 江羽盯着盘子看了好久,然后拿着筷子,小心翼翼地往里夹了一个,然后看了眼边城。边城没有给出任何反应。于是他又往里放了一个,再看了他一眼。边城没说什么,他又继续往里放,然后愣住了——花生没有了。 边城叹了口气,花生倒回去。江羽盯着面碗看,因为没回答出哥哥的问题感到沮丧。然后边城意识到自己成了那种最讨厌的、在吃饭时候谈学习的家长。 “以后不说数学了。”他没想到这辈子还会对别人做出这种保证。 他意识到,自己对抚养江羽的严峻性还没有足够认知,这条路会比他想象得更漫长,更艰难。 吃完这顿郁闷的晚饭,他们走回医院。回到病房,江云若的脸色看起来比白天更差了。白炽灯一照,阴惨惨的,像是包着薄薄皮肉的白骨。不过看到江羽,她还是露出了微笑:“晚饭吃的什么?” “面,”江羽的声音又恢复了欢快,还强调,“我付钱了。” “真棒。” 江羽露出灿烂的微笑,在病魔笼罩的白光中,这种微笑像太阳一样耀眼,很难把它和苦难联系在一起。 他走过去,把剩下的零钱交给母亲,拎起水壶摇了摇,里面还有水,不过距离上次倒水有大半天了,可能凉了。他说“我去打水”,就带着水壶走了。 江云若看着他离开,脸上的笑意减退,叹了口气,抬头看着他未来的监护人:“这回钱付对了吗?” 边城摇摇头,然后说:“我很佩服你。” 江云若勉强笑了笑,转向窗外:“要不是没办法,谁会把他交给别人?” 边城个子太高,一直站在病床边,有点显眼。他在椅子上坐下,突兀地来了一句:“小行星2009JF1的运行轨道和地球很近。” 江云若的笑容变成茫然。 “Betelgeuse,也就是参宿四,是一颗红超巨星,未来会爆发成超新星,发出的强烈辐射能让整个太阳系寸草不生,”边城说,“V616 Monocerotis是距离地球最近的黑洞,大概3000光年,虽然目前距离我们很远,但黑洞也是会运动的,有可能会吞没地球。而且,未来也许会发生全面核战争。” 江云若说:“你可千万别跟江羽说这些深奥的东西。” “所以,”边城说,“可能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消失。窗外的树、这片天空、高楼大厦,可能都会随你而去。说不定,在你走之后,全人类,全世界,可能都会毁灭。” 江云若诧异地望着他,然后猛烈咳嗽起来,好像刚刚的话呛到了气管一样。好不容易舒缓下来,她看着边城说:“帮我一个忙吧。” “什么?” “帮我牵着他的手,”江云若说,“你能做到的,我相信。” 边城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点头答应了。非常郑重地。
第51章 亲情篇(五)(完) 边城参加了江云若的葬礼。准确地说,他是葬礼上除了工作人员之外的唯一一个人。 江云若提前安排好了身后事,医疗费已经缴清,死亡证明开出来之后,殡仪馆有专门的工作人员过来,注销户口、接遗体、火化,一条龙服务。即使边城没有过来,殡葬事宜也会井井有条地进行。 “不要让阿羽过来送我。”江云若嘱咐他。 于是,在那个阴沉沉的下午,江羽独自一人在家,整理他的标本簿。而边城看着遗体火化、装入骨灰盒,送进一个便宜的陵园寄存。 葬礼结束后,他带着江羽回到北京,住进他之前租住的公寓里。 听闻他骤然升级,成为监护人,宋宇驰按捺不住好奇心,赶来看热闹。一进门,就看到桌上摊着至少二十所学校的宣传册。宋宇驰的眼睛瞪成两倍大,用口型问:孩子呢? “在卧室看动画片。”边城说。 于是他走过来坐下,扒拉桌上的宣传册,看着看着皱起眉:“我以为你计划好了,要让他去特殊学校。” “我在斟酌,”边城把宣传册放回原位,“这些我排好次序了,你别乱动。”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宋宇驰说,“他不是……”觉得说出来不好听,他用手指了指脑袋。 边城翻着册子:“我去了几个特殊学校,都是把所有孩子集中在一起上课,没什么体系。如果真想开发他的智力,最好的办法是请私教,但他喜欢和同龄的孩子玩,一直闷在家也不好,所以我在想其他选择。” “这也是选择之一?”宋宇驰把兴城中学的册子拿出来,“这不是官宦子弟扎堆的地方吗?那些孩子疯起来没人敢管,我觉得不合适。” “但我带江羽去很多学校看了,他最喜欢这所。” “为什么?”宋宇驰翻来覆去地看,“这所学校有什么好的?” “也许是社团吧,”边城说,“我带他去社团活动室转了一圈,他可能觉得射箭、绘画、陶艺什么的有意思。” “哎呦,你还要培养个艺术家出来?” 边城摇了摇头:“从他的音乐品味来看,不太行。” 虽然边城平日糟心,对孩子也敬而远之,但宋宇驰相信他的责任心。既然决定接下监护人的担子,他会尽其所能——就是不知道这人的情商和沟通能力够不够用。宋宇驰再看了眼学校的册子,拿手机出来搜了搜,问:“你不打算搬家?” “为什么?”这个公寓是他精心挑选的,房子新、设备好、环境优美,周围设施也便利。 “这儿离学校太远了吧,”宋宇驰指了指册子上的地址,“你每天来回接送多麻烦。” 边城皱起眉。居住环境很重要,他宁愿跑远,也不想将就。 “你不能住教师公寓吗?”宋宇驰说,“离江羽上学的地方近,离T大更近,走几步就是食堂,吃饭也方便。” 边城的目光很是嫌弃,他不喜欢老破小。屋子排线有问题,动不动就断电,楼道灰扑扑的,空间还小得可怜,连个干湿分离的厕所都弄不出来。 “你现在是家长了,”宋宇驰强调,“你不能光凭自己的喜好做事,得从孩子的角度考虑问题。” “说的好像你养过孩子一样。” 宋宇驰往后一靠:“你搬家的时候,我来帮你的忙。” 两天后,边城搬进了荷清苑301。 每次搬家都是一场身心俱疲的战斗。边城不能容忍视野里出现歪斜的家具、堆叠的箱子,当天必须把所有物品归置妥当。江羽倒是试图帮忙,可他不知道边城的使用习惯,白板和显示屏放的位置都不对,边城就让他自己回房去待着。 好不容易收拾到能看的程度,已经过了午夜,地板、玻璃和台面还没有达到边城的清洁标准,不过第二天要上课,又有好几个会议,只能暂时放一放。边城心绪烦乱地躺下,洗手槽上的灰仿佛千钧重担压在他身上。 早上起来,他去食堂买了两个包子带回来,放到保温盒里,让江羽起来之后吃掉。幸而是夏天,不会太快凉掉,否则他还要担心江羽会不会用他新买的智能微波炉。中午他从学校带饭回家,从门缝送到孩子手里之后,就回去继续跟系主任吵架。 开完会,赢得了系主任的两个瞪视,他匆匆赶回家,准备大扫除。清洁工具都是齐全的,房子虽然小,藏污纳垢的地方还不少,是个大工程。经历搬家和学术辩论,边城感觉身心俱疲。 然后他打开门,呆在了门口。 屋里光洁如新。地板像打了蜡一样反光,厨房台面闪闪发亮,玻璃透明得像是融进了背景里。打开卫生间,马桶陶瓷和刚出厂时一样白净,盥洗池能照出人影,垃圾袋也全换过了。 这不是普通的干净,这是边城标准的干净。 然后江羽的脸从卧室里探出来,大声说:“晚上好!” 边城环顾一周,难以置信地问:“这是你做的?” 江羽点点头,自豪地说:“我特别会打扫!我们班的地,桌子,窗户,都是我打扫的!” 边城回想他去江云若家里的那天,突然明白了。江云若病重,没有体力让房子这么干净,一定有另外的人在打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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