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亲情篇(三) 接到病危通知的一刻,边城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离别前有漫长的病痛作铺垫,此刻既有重锤下落的震颤,也有悬而未决之事尘埃落定的释然。 护士推开病房,就像拉起最后舞台的帘幕 他和父亲走到床前,干瘦的老人在被褥下几乎隐形,覆盖着老年斑的手上,生命肉眼可见地一点点抽离。 病房里响起轻微的抽泣声,边城转头一看,边怀远已经落泪了。 就像妻子当年的临终一刻。 “哭什么?”床上的老人还从容些,“我都奔九十的人了,可以去死了。” “爸别这么说。”边怀远插话,“您看倪院士,九十多了,还全国上下跑项目,您挺过这一阵,还能办百岁宴呢。” 孟昌业没理会他空洞的安慰。他的生命油尽灯枯,他自己早就知道。 “我要去见小洁和她妈妈了,我把她们抛下太久了,”老人用最后一点力气,转头看着女婿,“以后好好过吧。” 岳父难得说了句祝福,边怀远感到惊诧。 孟昌业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转向边城:“让我们爷孙俩单独聊聊吧。” 边怀远拍了拍边城的肩,走出病房。边城把椅子拉近了些,坐在床边。 孟昌业的面庞已经瘦削凹陷,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也许是回光返照,声音比之前清晰了许多:“我是快死的人了,你有什么秘密,都可以告诉我。” 边城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惊讶。 “你脑子很聪明,但一点也藏不住事,”孟昌业看着他,“说吧,都到这时候了,外公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他确实有秘密。掩埋了多年,已经腐烂的秘密。 “妈妈不太下厨房。”边城说。 这句话答非所问,不过孟昌业还是顺着点点头:“是,她不喜欢做饭。” “小时候,有次出差回来,她要带我下馆子,我说想吃家里的饭,她就试着做了做,”边城说,“查菜谱,折腾厨房,最后炒了一个青椒肉片。” “很容易上手的菜啊。” “嗯,”边城说,“太难吃了,难吃到我以后很多年都讨厌青椒的味道,觉得又涩又苦。” 孟昌业听着女儿的陈年往事,即使是糗事也开心:“然后呢?” “她问我怎么样,我说很好吃。” “你也有说人话的时候?” 边城笑了笑:“结果,之后很多年,她每次给我做饭,都会做青椒炒肉。” 孟昌业也笑了。 “有些话,如果第一次不说,以后就说不出口了,”边城回忆道,“她以为我喜欢她做的菜,直到她出事,我都没来得及告诉她。” 孟昌业沉默许久,微微颔首:“是吗?” “外公觉得我应该告诉她吗?”边城问,“把秘密说出来,她会更幸福吗?” 孟昌业想了想,说:“你妈妈是科研人员,我也是。无论任何时候,我们都更想知道事实真相。” 边城望着濒死的亲人,心率检测仪发出规律的滴声。 “我是同性恋。”边城说。 病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起来。微弱的呼吸声无限放大,到了让人耳内轰鸣的地步。 “这样啊。”孟昌业说。 “外公不惊讶吗?” “我震惊的不得了,”孟昌业说,“只是我做不出那么大反应了。” “所以,”边城问,“说出来更好吗?” 孟昌业咋舌:“我真是给自己挖坑往下跳。” 他握住了孙子的手。 “我希望你不是同性恋,我真的希望,”孟昌业说,“但事实是这样,那也没有办法。” “如果外公活下来,会支持我吗?” “当然会。” “真的?”边城很讶异,“你刚刚还说……” “没办法,”孟昌业叹了口气,“除了我,还有能支持你的人吗?你人缘差的连个朋友都没有。” 边城反驳:“宋宇驰是我朋友。” “过不了多久他也得被你气跑了,”孟昌业瞪着他,“你以为我为什么天天管他们家闲事,从他爸妈棍子底下把他救出来,就是想让他对你好点。” “……这样吗?” “做异类太苦了,要受人指责,要做别人的谈资,我希望你活得更轻松一点,”孟昌业说,“你已经有太多地方跟别人不一样了,何苦再添一条。” “异类也没什么,”边城说,“我不怕孤独。” “你觉得孤独没什么,是因为你不是真的一个人。”孟昌业说。 说罢,他忧愁地看着边城,摇了摇头,银发和枕套摩擦出轻微的窸窣声:“以后可怎么办呢?” 孟昌业咳了两声,对话戛然而止。空气中仿佛有实质性的东西压迫着神经,让人逐渐喘不过气来。 就到这里了。孟昌业的眼睛望着天花板,虚浮的白雾中恍惚是彼岸世界。 就到这里了。 边城猛地抓紧他的手:“外公。” 痰从气管里涌上来,在喉咙口咔咔作响,话也变得断断续续。“唉……”他说,“外公……还是做不到……” 边城看着死神的阴影从额头逐渐下落,带走了眼中明亮的色彩。 “见到妈妈,”边城说,“替我带一句,我过得很好。” 孟昌业露出隐约的笑意,边城想,他大概是看到了相见的人。 边城起身按铃,门外的护士应声打开,医生和边怀远匆匆走进来。老人的手逐渐脱力,心率曲线逐渐放缓,最终落成一条直线。 “7月18日17时35分,确认死亡。” 葬礼办的盛大。门生、官员、企业高管,花圈摆满了灵堂内外,几大官方媒体都发了讣告,悼念老一辈科学家的离去。 不知为何,虽然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边城却总觉得自己身处荒野之中,耳内充盈着呼啸而去的风声。 大概是他知道,他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亲人。 目送骨灰落土后,边怀远跟一众院长、校长接洽,他则自己开车回到了住所。 日光隐去,月色入帘,他坐在空荡荡的桌旁,望着墙上的照片逐渐褪色。适应了黑暗之后,能看到窗外隐约的灯火。静谧的呼吸声里,屋内的陈设浮现出淡淡的轮廓。 铃声在此时刺耳地响了起来。 边城大概知道是谁。他拿出手机,果然。 江羽几乎每天晚上都会给他打电话。有时他说两句,有时只是开着工作。这孩子也许真是寂寞得发疯了吧。 边城接起了电话。 “哥哥,”江羽说,“晚上好。” “嗯。” “今天,”江羽说,“不工作了?” “嗯。” “我在河边找到了好多四叶草。”江羽说。 “嗯。” “今天下雨了,看到了很漂亮的彩虹。”江羽说。 “嗯。” “嘴里长了泡,煎蛋盐还放多了。”江羽说。 “嗯。” “哥哥最近没什么精神呢。”江羽说。 边城看了眼照片,夜色渐浓,人像已经模糊不清。“是吧。”他说。 “有什么伤心的事吗?” 伤心、难过、痛苦……表示负面情绪的词那么多,但好像没有一个能准确形容他的心情。“大概吧。” 江羽想了想,说:“妈妈说,伤心也好,失落也好,听到一句话总能好起来。” “什么?” “我在这里。” 边城沉默许久,说:“是吗?” “嗯,”江羽说,“我在这里。”
第50章 亲情篇(四) 逝去的人留下了一块空白,世界就在缺口的周围继续转动。 边城每天照常上课、推演、写论文。晚上和江羽通话、交谈,或者只通话、不交谈。他已经习惯了说晚安。 一个月后,边城在白天接到了电话。这一次,是出自他给江羽号码的最初用意。 江云若病危了。 不过,边城赶到医院时,并没有见到想象中声嘶力竭的悲痛场面。江云若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失去血色的脸望着身旁的儿子。江羽捧着收集册,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四叶草上。 这是边城今年第二次迎接死亡了。只是这一回,病房里没有花束和果篮,也没有亲人团聚的独立空间,除了江家母子,旁边还有五名同病相怜的患者。 看到边城进来,江羽就站起来,把椅子让给他。边城摇摇头,他也摇摇头,坐到床沿上。 江云若看到他并不意外,儿子每晚打电话的事,她多少知道一点。 她照常问边城:“吃饭了没有?” 边城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她想了想,说:“医院也没什么好吃的。”然后从床边摸出一张纸钞,递给江羽:“去买两个苹果回来吧,知道怎么买吗?” 江羽点点头,跳下床,很快走出了门。 边城看着其他病床旁边的慰问品:“带水果来的应该是我。” “买来也是浪费,”江云若说,“我现在吃不下了。” 江云若比他大不了多少,面庞还残存着青春的痕迹,只是被病痛啃噬得所剩无几了。 边城想起了自己的来意。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病人:“我重新起草了一份,找律师咨询过,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江云若从夹子里拿出文件看了看,是抚养权转让协议。上面很详细地写明了转让抚养权期间监护人的权利和责任,包括每月预计的生活费、教育费、医疗费用,孩子的居住安排、教育计划和医疗保健。她的手捏着纸张的一角,悬在空中,许久没有动弹。边城没从她的表情中读出什么,他不精于此。长时间的翻阅之后,江云若放下文件,问他:“有笔吗?” 边城从包里拿出笔递给她,她把纸小心地摊平,在文件末尾工工整整签下了名字。 把协议交给边城时,她说了一句:“谢谢。” 边城说:“没什么好谢的,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江云若看着他,他又说:“最近,如果每天听不到有人跟我说晚上好,心里总觉得有空缺。” 年轻的女人就这样跟他聊起了死亡:“听阿羽说,你外公过世了。” “是。” “节哀顺变。” “他走之前,一直说‘不死就不礼貌了’,”边城说,“身边的人拼命挽留,自己满不在乎。” “这是好话啊,”江云若说,“觉得现在去死也没关系,就是这辈子过得很值得。” “是吗?” “是啊。” 边城想了想,问:“那你呢?” “我吗……”江云若说,“我当然不这么觉得了,我的愿望基本都没有实现过。” “什么愿望?” “很多很多,”江云若说,“爱我的父母,美满的家庭,漂亮的房子,喜欢的工作,想要的东西一次两次没有得到,就不会再敢奢求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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