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子在放牧,辛戎趴在围栏上,看它遥遥甩着尾巴,低头吃草,吃饱了,它就奔跑起来,像一匹自由的精灵。辛戎尝试呼唤它,它偶尔会回应,喷着暖呼呼的鼻息过来,将一个湿漉漉的、浅棕泛白的鼻子往前一伸,递进辛戎掌心。辛戎眉开眼笑,觉得马可真有灵性,竟学会了哄人开怀。 “真聪明啊,柚子......”他一边抚摸马,一边感慨。 有人在旁咳嗽了一声,他循声扭头,是兰迪,不知何时来的。 “马马虎虎。”兰迪忽然用中文说,似是在回应他的自言自语。 他愣了下,随后笑,纠正对方口音里的不清楚。兰迪跟着重复,鹦鹉学舌一样。 “你还学了哪些成语?”他问。 兰迪慢慢从肚子里往外掏,全是跟马相关,什么“马到成功”、“汗马功劳”、“老马识途”等等......然后,特意停顿一下,迸出一个毫无相关的,“天作之合?” 他既有些奇怪,又觉得好笑,便问:“你知道‘天作之合’是什么意思吗?” 兰迪像是瞬间挺直了背,看向他。沉默对视间,又是那种看不见的东西,流转,难以把握,像在较量,等待谁会先投掷,谁会接住,谁狼狈,谁坦然。 这回,是兰迪先伸出触探的须,眨眨眼,活学活用,“你懂人,我懂马,搭配起来,不正是‘天作之合’吗?” 天作之合,这四字发声纯正,气息沉稳,都快赶上播音腔了。 他笑笑,向来是他千回百转,逗别人逗得惬意,掌控氛围,收放自如,这次却换成了被逗那方,可他并不怎么生气 。 “比喻得不错,学得挺认真嘛。”他回。他接住了,用最普通的语调来操纵整个走向。 兰迪比他长几岁,再加上一些经历,不是老江湖,才麻烦呢。他不仅在跟他交朋友,他们更重要的那层关系,是拍档,交情倒是其次了,金钱和利益,将他们绑定,牢不可催。倘若兰迪真是一个毫无城府的傻子,与这样的人结盟,那才是大大失策,才该生气、懊恼。 佐伊走过来打岔,向辛戎讨了支烟。兰迪被练马师叫走了,剩下他俩,倚在栏杆上抽烟,辛戎瞧见她眼底发青,整个人散发疲惫,便询问,怎么了,最近很辛苦吗? 她看向远处,吐了口烟,“嗨,别提了,实验、论文、学生......再加上你这边临近赛季,哪一项不是费时费力的,真希望有一个克隆的我,分担三分之一也好啊。” 他听出她的抱怨,“亲爱的,”他靠过去,揽了下佐伊肩膀,柔声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谢谢’大概也不够用,可我实在是太需要你了,希望你能再坚持一下,过了这段时间,我们就都能松一口气了。” 眼下并无更好的解决办法,佐伊在攻读博士学位,自是不能荒废,可赛马这边也需要她,他信不过别人,只肯把马儿的健康托付给她。抱怨归抱怨,佐伊做事毋需担心,尽职尽责,每一次派遣下去的任务都完成得漂漂亮亮。 佐伊用手肘轻轻抵了几下他的胸膛,想缓和气氛。她没有怪他的意思,其实,若不是他的及时出现,她甚至没法正常读书,走出肯塔基州,她想回报他,为他付出,在所不辞。 她的生父经营农场,与那些清教徒家族的男性如出一辙,暴躁、固执己见,可正是这样信奉上帝的人,出轨了她的母亲,有了她。她也是父亲唯一深肤色的小孩。母亲当服务员收入微薄,父亲心情好才会给母女俩一点生活费。进入青春期,她立志要当一名兽医,却遭到父亲反对,一方面,他不想为一个私生女付昂贵的医学院学费,另一方面,他贬低她,认为女人根本不具备成为医生的资格,无论是医人、还是医动物。 和辛戎相识,并不复杂曲折。他们住在同一个城镇,遭受同一种流言蜚语。辛戎偶尔会来母亲工作的地方吃饭,她放假了,也会在那儿兼职。她见他总是孤零零一人,明明是男孩,脸却俏丽极了,神情和动作都很机敏,像狐狸。瘸腿的狐狸,愈发警惕,不可靠近,一靠近就要逃逸。 有一次父亲来了,站在餐厅里大声谴责她和她的母亲,污蔑她们从他这里偷窃,拿走了钱和一些贵重物品。他声称自己足够好心,并不亏欠母女俩,却还是受了报应。这是一个保守、充满偏见的小镇,人们只有愚蠢的信仰,并不谴责犯了错误的男人,把一切错归纳给恶魔、或者女人。更何况还是黑女人,几乎被认作看不见的存在。她和母亲战战兢兢许多年,最终还是被这样暴晒在阳光下,受他人目光的鞭笞。 母亲朝父亲砸了一个托盘,父亲愤怒,上来就是一掌,掴向母亲。无人上前,帮她可怜的母亲,人们冷眼旁观。她冲出去,想要拉开继续实施暴力的父亲,却被父亲一反肘,掀翻在地。 这时,终于有人站了出来,威呵父亲,说要报警。父亲骂了那人几句,像是施舍似的,松开母亲。 她看清了这个唯一施予援手的人,竟是那个狐狸一样的男孩。 父亲留下狼藉,大摇大摆出了餐厅,她蹲下来,想要收拾残局。在场的人把目光都收了回去,像无事发生一般,事不关己。她情绪忽然上涌,冲到厨房,拿了一把刀,不顾母亲阻拦,持刀出了餐厅大门,在街上左顾右盼,搜寻父亲身影。 可哪还找得到,浓烈的负疚、失望、遗憾将她擒住了,握着刀的手一点一点颤起来。 她感到无助,还有恶心,包括自己。 行人在她两侧穿流,有人停住脚步。她在做抬头动作时,那人拥抱住了她。 他一下抱住她,像在她命运里埋伏已久,终于破土而出,抱住了她的恐慌,还有泪水。刀掉落在脚边,她在他怀里号啕大哭,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哭得如此心碎,抽噎着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挤出去。 辛戎什么也不说,只是持续而温柔地拍着她的背。 她知道,哭过这一次,她就此得到重生。 在不久的一个午后,辛戎来大学校园找到她。他得知她准备休学。她见着他,大吃一惊,发现他已经彻底改头换面。 辛戎说,跟我走吧,从今天开始,我为你负责,帮你付清所有的学费贷款,只有一个条件,你一定要坚持念完,获得学位。 他伸出手,她也就握了上去。 不仅于此,她想,他们会如此亲密,还因为他们何其相似,身体里都有两种冲破疆界的血液。在某些不得不奉承的场合,会承认白佬父系那一方的优越,可私下,偏向认同母亲那一方,那是弱势、是暗的一面,是会被无形排斥,甚至拿来开玩笑的,却是更该被理解、尊重的本源。混血儿就是这样,在种族与身份认同中来回穿梭,稍有不慎,便会迷失,得不到善终。 晚上八点,打扮完毕,佐伊挎着辛戎进会场,忽地瞪圆眼睛,忍不住“哇哦”。晚宴规格实在浩大,布置了大量白与紫相间的玫瑰,还请了现场乐队,氛围登时显得高洁且温馨,彷佛不单单只是为了一场声色犬马。 两人一坐下,就有侍者奉上香槟。香槟杯边缘一圈金,佐伊指腹抚摸着这圈典雅的金色,同辛戎咬耳朵,我感觉有大事要发生,老左这排场不太对劲,像是要宣布什么似的。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左兆霖敲着玻璃杯上台,一脸喜气洋洋。他说了一段开场白,然后宣布,十月,自己的爱女将会举行婚礼,届时欢迎各位参加。话落,祝福的掌声,不约而同响起,蜜雪儿同她的未婚夫,双双在台下起身,向全场致意。 佐伊兴奋地拍了下辛戎肩膀,得意道,我就说了吧。 辛戎对婚礼没什么想法,笑笑,以作回应。他下意识去找兰迪,想观察他的反应。 兰迪并没有坐在哪桌,而是站在台边,一抬头,就能看见左兆霖有些松弛的下巴和脖颈。他端着酒,低啜了一口,面容看不出波澜。他站了一会儿,接到个电话,返身朝门口走去,像是急着去找什么人。 辛戎辨认出他离开时,嘴角有一抹浅笑。他觉得那笑,带着些阴谋意味。 兰迪抱臂等在卫生间门口,他收到马工奥利佛的消息,亚伦一个人关在里面,待了许久,会不会是......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扇紧闭的门终于开了。亚伦从里面探出了脑袋,他神色看起来有些怪异,鼻尖发红,面色卡白,彷佛大病初愈,整个人恹恹的。他抬起头,像是没看见兰迪,眼神涣散地往外走。 兰迪盯着他走出一段距离,才故意大声叫他。可亚伦没什么反应,如聋人,无知无觉。兰迪快步追上去,拽住亚伦胳膊。亚伦颤悠悠回头,拿一双无神的眼睛,恍惚地看他。 兰迪对这副模样太熟悉了,是一个入瘾的人,才能呈现的。 奥利佛没猜错,亚伦又没能守住诱惑,破戒了。 亚伦一旦复吸,对他其实更有好处,毕竟,一个瘾君子如何再与他竞争?他巴不得他再堕落得彻底一点。 他伸出手,快要接近亚伦时,亚伦紧张了,想要退后,但——他不过是替亚伦掸了掸西装领子上的白色粉末。 他笑得体恤,口吻却不容置疑,“亚伦,我看你还是别进去了,你也不想让雪儿在高兴的日子难堪吧?”
第19章 18 18 亚伦垂下脑袋思考,似乎想要理清一团乱麻的思绪。兰迪盯着他,心里发笑,这瘾君子居然还懂得要脸。坊间早有风言风语,传亚伦吸毒,左兆霖为了掩盖儿子的荒唐行为,不惜谎称其是药源性呼吸障碍,治疗时产生了药物依赖性,与毒毫无关系。左家人差不多都是这样,明明没有自控力,常常搞砸事情,却依然虚荣、自持甚高,令人作呕。 兄弟俩谁都没注意到,在不远处,有人正在静静窥视。 辛戎从兰迪叫亚伦的那会儿就在了,亚伦的呆滞无神,兰迪的轻蔑嘴脸,他都没错过。他从不置自己于被动,所以要主动出击,捕捉每一个最小、反常的行为,从而在那里面找到可能性、弱点,制造悬殊,然后不动声色地压制。 场内传来舞曲欢快的节奏,晚宴推向高潮。而这边,兰迪像是不耐烦了,撵着亚伦走向门口,亚伦没有反抗,意外顺从。辛戎注视着兄弟俩的背影,一前一后消失。 十一点,差不多该散场了。 辛戎和佐伊准备离场,兰迪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叫住他俩。佐伊觉得他今晚一直神出鬼没,忍不住奚落,“哟呵,大忙人。” 兰迪笑笑,压低声音询问,能否找个不被打扰的地方聊聊。辛戎读懂他的眼色和语气,是想商量赌马策略,遂点点头。 在兰迪引导下,仨上了二楼,找了间接近走廊尽头的空屋。 兰迪关上门后,直奔主题,分析了当下几匹押注独赢的热门马,柚子也跻身此列,可还不够,它发挥不算稳定,会受很多因素影响,不如眼下人气正旺的前一、二名,有着无可厚非的成绩背书。而且,辛戎还在外围,与祁宇下注了二百万美金,赌柚子独赢。倘若要确保柚子百分百无疑的头马位置,必须上保险,使手段。当然,你藏着掖着作马了,别人自然也会作马,就像大家都武装上阵,没人会傻到光着,不到最后一秒,谁也不会知道真正的赢家,花落谁家。马场就是这样,波云诡谲,用迎合规则解构、对抗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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