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的,何必去想。 刘长重一心要离齐锦年远些,只听得噗通一声,竟然没留神从床沿上摔了下去。 齐锦年从床铺上探头出来,小心翼翼地问: “将军,你没事吧。” 刘长重脸朝下,先摔到床边踏板上,连摔两级,最后滚到地上,还踢翻了床脚的暖炉,扬起一地炉灰,实在是狼狈不堪。 外边房间伺候的下人突然叫了一声“侯爷”。 刘长重以为他们听到房里动静大,慌忙答道: “没事。” 下人却道: “侯爷,有位黄公子求见。” 齐锦年心想自己熟络朋友里哪有什么黄公子,便道: “我与将军已经睡下了,叫他留下名片,明日再安排。” 下人道: “侯爷,此人由张公公带来。” 坐在地上的刘长重闻言一惊,那边齐锦年亦是大为惊讶,忙让下人将名片递进门里来看。 刘长重拣过名片,齐锦年忙下床来瞧。那名片上并没有名字,只画了一个饼。刘长重听齐锦年讲过,圣上的信物便是一块小饼。
第20章 第九回 有心人东阁折早梅 多情郎西窗诉衷肠(下) 张德背着手、阴沉着面皮走进来。他一张圆短脸,这时拉得老长,下巴怕不是要拖到地上。张德进来后,将卧房里间外间都细细检查了一遍,连床底下和衣柜里也没放过。做完这些,张德才支起帘子,想喊一声圣上驾到也不好发声,只能给齐锦年和刘长重使个眼色。 齐锦年和刘长重齐齐低头跪下,圣上披着件白狐斗篷,被张德扶着走进来。张德为圣上取下斗篷,里头穿了身烟青色道袍,系着白丝绦腰带。 齐锦年抬眸喊了一声“五哥”。圣上解下玉佩,递给齐锦年。齐锦年瞧见玉佩上刻着“锦书难寄”四个字,心知这是以后少联系之意,未开口,泪先流。 张德朝刘长重使眼色,刘长重又不敢起身,又不能发声,只能垂着头悄悄膝行。他从齐锦年脚边绕过圣上,一直膝行到出了里间的大门,才略微松了一口气,坐在地上揉膝盖。张德也退了出来,将里间房门轻轻关上。 里间朝外间开了窗,这时雕花窗棂上,透出一对璧人相依相偎的身影,偶有喁喁细语传出来。再过一会,屋里的灯被吹熄了。那间小小卧房便化作了一方孤岛,隔绝了一切红尘中浮世喧嚣。 张德见状,知道圣上一时半刻走不了,深深叹了口气,往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重重一坐。刘长重心里百味杂陈,酸楚艰涩,难以形容。他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真真度日如年。他索性盘腿坐在地上,心里寻思着,自己这个表面郎君真是做得够本了,换些荣华富贵怕也是应该的。 张德不由得道了一声“他们……”,便意识不妥,并未往下说。刘长重听说过,张德是圣上母妃挑中的人,自圣上幼年做皇子时便服伺左右。圣上被封亲王,出宫别住,又专门点了张德出来做亲王府大总管。张德服侍圣上至今已超过二十年,自然知晓圣上与齐锦年之间种种过往。 不过,刘长重也听齐锦年抱怨过,说张德不喜欢自己与圣上亲近。每次齐锦年求到张德那里,张德多少有些推三阻四,只是不敢明说。刘长重倒也能明白,从张德那边来说,圣上与齐锦年藤缠树树缠藤,于圣上只有万般坏处,没有一丝好处。今夜看张德脸色不善,刘长重心知必然圣上出宫时,张德苦劝了一番。圣上微服出宫,私见臣眷,无论是从人身安全还是圣上名声来看,此事风险太大,恰如上刀山,下火海。 听到远处传来子时六刻的钟漏声,张德唉了一声,窝在太师椅上动了动,从怀里取出烟袋。坐在他下边的刘长重瞧见了,忙谄媚了一声“张公公”。 刘长重接过烟袋,取出烟叶,拿手指撵细了,再装入鼻烟壶里,双手恭恭敬敬捧给张德。 张德吸了几口,赞赏道: “你送的淡芭菰委实不错,你小子倒是很懂事。” 刘长重忙道: “承蒙公公错爱,等小人回了甘州,再给公公送几斤淡芭菰。” 张德乜着眼睛瞧着刘长重。 “你小子这是要飞黄腾达的命啊。” 刘长重急忙回道: “都是公公提携。” 他心里想的是,张德是圣上身边第一心腹之人,司礼监掌印兼着东厂厂公,权倾朝野,连阁老们见了,都要含笑叫一声张公公。自己一介蝼蚁,又怎么敢得罪?再说,他父亲说了,旁的不指望他这废物点心能学会了,只有一句紧要话,须牢牢记住。那便是“宁可得罪言官,不可得罪宦官”。得罪言官,好歹死了做个明白鬼,得罪宦官,也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刘长重不由得想起,自己父亲当年得罪宦官的事情。因他父亲文武双全,行草书法也是一绝,气势恢宏,力透纸背。中宫一位位高权重的宦官向刘长重的父亲讨要笔墨做生贺,刘长重的父亲不愿意给阉党题字,改送了一箱金银珠宝。哪知道对方怀恨在心,趁着监军时百般刁难。这局面,直到此人倒台后才彻底了结。 刘长重心想,幸亏自己的字鸡啄狗扒,倒是少受一道勒索。思及此,他瞧着张德吸鼻烟吸得正有些飘飘欲仙,便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公公在宫里时间长,资历老,想必各处都熟悉。” 张德一听,便知道刘长重要问甚么。他放下鼻烟壶,嗤了一声。 “咱家虽然年纪大,但在宫里先是在御马监当差,后来在无忧殿伺奉圣上。圣上封爵位,要离宫别住。咱家便跟着圣上出了宫,在王府当差,并不知晓宫内事。” 刘长重忙道: “公公走过的路,比小的吃过的盐还多,还请公公指点一二。” 张德明白刘长重想查鸣鸿宝刀失窃案,想了想,便道: “你这案子,依圣上的意思,是不再追究。但你若要问,咱家是真的一概不知。这样,咱家记得一位旧人,名叫严麻子,曾做过尚佩监管理。他年纪大,早就出了宫,好像是住在鞋袜儿胡同养老,也不知道如今还在不在。” 刘长重大喜过望,刚要肉麻几句,恭维张德。这时外头已经传来敲丑时的钟漏声,张德瞧了瞧内室那边,脸色阴霾得怕不是能杀人。他斜着眼睛瞧着刘长重。刘长重也没办法,眼见得横竖都是死路,只好心一横,将脚边的暖炉高高举起,狠狠朝地上一摔。 暖炉里生着的炭火洋洋洒洒,泼溅了一地。刘长重惨叫一声,捂着脚满屋子乱跳,嘴里高喊着。 “唉呀!不小心踩翻了暖炉,烫死我了,烫死我了。唉呀,张公公,没烫到你老人家吧。” 张德伸了大拇指,小声道: “你小子,必成大器。” 内室里这才重新点了灯,又传来几句轻不可闻的低语。不多会,只听得吱呀一声,房门开了,圣上自己走了出来。刘长重猝不及防,慌忙跪下,正跪在方才摔出来的一片木炭上,烫得眼前一黑,差点没昏过去。 那边张德早就跪下了。 “圣上,已经敲了丑时。” 圣上略微颔首,任张德为自己披上白狐斗篷。刘长重悄悄抬眼,发现圣上衣褶都未凌乱,腰间扣着的白丝绦腰带仍系在原处,不由得寻思着,原来圣上在里头与齐锦年也是盖棉被纯聊天,难怪能持续这么久。 这边张德扶着圣上正要走,那边齐锦年竟然跌跌撞撞出来,跪倒在圣上脚下。齐锦年披头散发,满脸泪痕,拽着圣上衣角,迟迟不肯放手,真个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圣上停了一停,牵过齐锦年的手,开口道: “锦年,朕不愿你做池中鱼,笼中鸟,是苍鹰必击长空,是燕雀亦可穿云。朕命你为镇守监司,即刻启程,去甘州赴任,你听明白了吗?” 说完这句,圣上松了手,转身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齐锦年还伏在地上,手上捏着那块锦书难寄的玉佩,哭得肩膀抽动。刘长重呢,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呆呆看着齐锦年哭得伤心。最后,他取了件貂皮斗篷,轻轻披在齐锦年肩上。 ----
第21章 第十回 情切切将军誓金兰 凄惨惨稚童遭戕戮(上) 正月里最后一日,钟敲了寅时,天还未亮,滴水成冰,寒气逼人。刘长重和齐锦年一行人的车队已经从平安侯府出发,他们两位主人乘了一辆车,后边一辆车坐随从,一辆放行李。此去甘州有三千多里,路上只能轻车简行。车队穿过街道,要从北面出城。刘长重和齐锦年都是朝廷命官,一个是销假回任,一个是走马上任,都需要兵马司勘验公文,核对身份,并在通行文牒上盖章。 刘长重跳下马车,取了放公文的匣子,刚要递进去。 兵马司里面那人却笑出声来:“是我。” 刘长重这才知道,九殿下特意守在城门,送他们出城。九殿下粗略看过公文,取了章盖了。刘长重又问可要开行李验查,九殿下摇摇头,直说若还有什么短的缺的,他那边马上派人送过去。跟着刘长重出去的仆役们也要核实身份,九殿下便与刘长重留在箭楼里说了几句话,无非是路上如何,那边安排得怎么样。 等一切手续办妥,刘长重要走,九殿下最后问:“锦年呢,醒了吗?” 刘长重摇摇头,九殿下走过去,撩开马车帷幔。齐锦年窝成一团,身上围着厚毛毯,睡在马车里,一动不动。九殿下站着看了一会,眼里似有百般柔情,千种爱怜,万份不舍。 北风刮过,吹得帷幔猎猎作响。九殿下怕齐锦年冻着,这才放下帷帐。他斜着眼睛瞧着旁边的刘长重,道:“告诉锦年,我等着他。” 刘长重心知九殿下放不下齐锦年,只好推托道:“承蒙圣上赐婚,我也……” 刘长重的意思是说圣上指的婚,他总不能抗旨不遵。九殿下却道:“那倒容易,将军,无非等你们和离,或者等你死了。” 刘长重听了,忙讪笑道:“九殿下金口玉言,千万别咒我。还是等我们和离吧,我呢,还想多活几年。” 九殿下也忍不住笑出声,他从怀里取出一纸文书,交给刘长重。 “你那把刀从宫中失盗的卷宗,我教人誊抄了一份,给你拿着。” 刘长重大喜过望,这桩案子是他心里一根刺,一心想要查个水落石出。他收了卷宗,心头感激,一时情急,竟把九殿下搂住了。他柔声道: “感谢九殿下费心,只是天寒地冻,九殿下金枝玉叶,也应该好好保重。” 城门开了,刘长重上了车,听着车辙滚动,外头北风呼啸。刘长重转眸去看车里睡着的齐锦年,道: “侯爷,你起来吧,不用装睡了。” 齐锦年揉着眼睛动了动,刘长重忙帮他将毛毯盖好。夜里与圣上别过后,齐锦年捏着那块玉佩,哭了个昏天暗地。一双桃花眼,已经哭成了烂桃子,肿得睁不开。刘长重取了药包,要敷在齐锦年眼睛上。齐锦年握着圣上送别的玉佩,睫毛轻颤,怕是眼泪又要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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