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定定看了他几秒,回答说:“他一个人可以通过剩下两层。” “我知道。” 虞温想,如果乔水通关的速度够快,或许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第一百零三章 再见黄昏(4) 听人说,气味可以储存记忆。 枕巾上洗发水的香味,潮湿巷道里炒辣椒的余香,偶尔会路过的波斯菊花坛有青草的气味…… 还有现在能闻到的,血的味道。 视线忽明忽暗,头脑昏昏沉沉,乔水没有力气站起来,也不知道自己靠在哪里。 他好像刚刚放学,从小巷走近路一路跑回家,路上闻到其他人家的饭菜香,于是拉着妈妈的手说晚上想吃辣子鸡。 夜里入睡的时候他还在抱着被子想,还是家里好,没有医院呛呛的味道。 怀中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空落,他伸手一摸,碰到坚硬的地面,与之相伴而来的是一股尖锐的铁锈味。 心口骤然揪了起来,他努力想看清眼前,却只能在模糊的视线中摸索。 泥土地是深褐色的,他的手心覆在泥土上,触到一大片湿润。 是谁流了这么多血…… 乔水逐渐看清眼前的场景,大楼坍塌,泥土潮湿,四周寂寥,废墟之中只有他一个人。 他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血腥味钻进鼻端,他的手猛地一松,泥巴跌回地面,手心印下斑驳血色。 他记得这个味道。某一天他听到楼外有重物坠地的声音,探出头看到楼底躺着一具尸体。那双注视夕阳的眼睛在他眼前逐渐黯淡下去,白色外套也洇开鲜红。 是谁在杀人? 他下意识想要救人,想要探究,想要挽回这个看起来很可悲的结局,可是第二天他意识到,这个人是自杀。 与他在楼道里擦肩而过的青年,用树枝在地上写下自己名字的学生,看起来充满防备却又期待和他说话的那个人,每天都在自杀。 乔水理解不了为什么有这样的事发生,一个对自己人生一无所知的人,没有度过任何一天平凡的生活,连正常活着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就要日复一日忍受死亡的恐惧和痛苦。 人是在他眼前跳的,或许那人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但他还是觉得血几乎就溅落在颊边。 如果他是个怪物,就不会拿出那朵纸花问,它是不是玫瑰。 乔水暂停了时间,接着对一个游戏里连角色都称不上的人产生了同情以外的情绪。 他可能真的在这里待了太久。 他突然意识到身前的楼完全塌了,而他想留住的人还没有出现。 “虞温……”他低声喃喃,发出声音后才意识到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地震了吗? 手比脑子先一步动起来,在混乱破碎的建筑体间搬挖,就好像有人被倒塌的楼层埋在下面正等着他去救援一样。 不对。他想,身下的土还是湿润的,虞温应该才跳过楼,难道这么快就回去了吗?他应该还在外面。 脑海里有另一个声音告诉他,虞温已经回到楼里,他可以继续挖,把手指挖断了,就能搬出来一具比跳楼更惨烈的死尸。 不对,不可能,出不了居民楼的是自己,如果自己在外面,那虞温不会离开他很远。 BaN 他的理智一遍遍想要把他带到正确的思考路径上,可手是不听话的。手只会不停地在废墟里挖掘,直到虞温活着出现,或者他真的看到尸体。 手指磨破了,血沾在石块和混凝土上,混着血腥气的灰尘闯进他的呼吸道,令他回忆起其他事情。 他不想死。或者说,他觉得自己要尽可能地活着,以此作为珍视生命的表现。他的性命并不是他说不要就可以不要的,在舍弃它之前,他想对得起为它付出代价的人。 游戏里虚拟的生命给虞温多少次都可以,无论是否痛苦,无论会不会对精神造成影响,他都愿意把虞温推进轿辇里,为他挡住贯穿轿帘的利矢。 乔水也想留在这里,可是他清楚,再晚一些出去,自己就要死了。 出去之后当然还会回来,他已经想好了,要用尽所有方式保存虞温的数据,然后每天都来见他。 他也想过,现实和游戏的时间流速是不一样的,在他上班和通勤的十几个小时里,虞温不知道会度过多漫长的时间。 或许有办法把虞温留在现实吗?又或者自己有可能停留在这里的时间长一些吗? 他不知道,这些答案都得等离开《十三楼》后才能寻找。 而与此同时他也明显地感觉到精神连接渐渐微弱,整个人的状态也走向异常,他消耗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在这里,等到精神连接中断,他就会彻底死在舱内。 所以当虞温将他困在楼道里,要他永远留下时,他第一次感到恐慌。 不是为了救虞温,也不是出于什么常常被世人歌颂的感情,自己即将被虞温困死在这里,就像一个被收藏的玩偶。 他的作用好像只有陪伴,用来打发漫长无聊的时间。 当乔水从七楼仓促向下奔逃时,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猎物。捕食者在身后悠然惬意地漫步,指尖磕碰金属栏杆,任“叮叮当当”的声音响彻楼道。 他在七楼到一楼之间反复循环,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离开居民楼。 “还逃吗?”虞温的声音很温和,如同在问他“渴不渴”一般。 楼道里的声控灯已经被虞温损毁,他提着灯站在乔水面前,目光真诚无害。 玩家在游戏里的权限总是很大,如果会一些特别的手段,甚至可以做到“无所不能”。 可是乔水并不是无所不能的。 他教不了虞温如何规避死亡,现在看来,他也没能让他学会如何爱人。 精神连接越来越弱,他甚至看不到退出游戏的选项。 如果直接中断连接,比起回到现实,彻底失去意识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赌成功了,他回到现实,赌失败了,虞温能如愿以偿得到心仪的玩具。 “我不跑了。”于是他对虞温笑了一下,彻底中断连接。 乔水看完这段记忆,迷迷糊糊地想,原来这就是虞温一直不想让自己想起来的事情,也是他最害怕刺激到自己导致连接重建出问题的事件。 时至今日,乔水不可能不知道,虞温并不是单纯地想要一个听话的玩偶,也没有贪婪到想要乔水给他一个正常完整的人生,他只是舍不得。 被人发现,被人救起,他其实明白,最后一步是被人抛弃。 他不想被抛弃。 但他现在真的要把人送走了,如果乔水留下就不会再醒来,那他希望在他永远无法触及的那个世界里,乔水能够继续他正常的、平静的人生。就如同他曾经听乔水讲的那样,上学,毕业,工作,在似乎被限定好的人生中寻找微小的幸福,度过每一个或曲折或平淡的日子。 在千千万万的人生中,或许有一种模样,是他原本应该拥有的。 在六楼的水族馆里,他们一起追着一只小水母跑了很久。 “它会变色。”虞温贴着玻璃凝望那只小小的水母。他只是说了一个简单的陈述句,没有任何情绪,但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个发光的小东西。 乔水四处打量:“没有会变色的灯光,是它自己在发光?” “跟上去看看?”乔水问。 虞温拒绝道:“没什么好看的,和机关没有关系。” 确实,和机关毫无关系。乔水清楚鲸鲨馆的灯光开关其实在楼上,但他还是牵住虞温去追那只水母。 他要离开了,越是这样的时刻,大脑越不清醒。 这层楼的机关很好解,纯机械解谜,想要偷懒也可以不必在偌大的场馆里跑来跑去,更改系统的光线设置就能捡漏。 可那样实在是太快了,快到他都来不及和虞温逛一边展馆,看一圈动物,快到不能在长长的隧道里看鲨鱼游过,不能背着氧气瓶和他在鱼群里穿梭,不能一起湿淋淋地坐在开着冷气的展厅里看海豚表演。 快到可能来不及和他说,那只会变色的水母是塑料玩具,里面装了灯管。 “我小时候从来没来过水族馆这种地方,”乔水拉着他站在玻璃前,和他一起看那只正散发柔和紫光的水母,“后来毕业前想稍微转转,才去了一次。也许恰巧是周末,那里人好多,逛展馆看得最多的是人头。” 虞温终于露出笑意,偏过头来看他:“那怎么还要去?” “要是当时知道现在能看这个水族馆,应该就不会去了。” “这个水族馆更漂亮?” 乔水没有回答。 “你想要一只这种水母吗?”他问虞温。 “没地方养。” 他的回答让乔水本来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间。 他真的以为那只水母是活的,可以养,可以放到精致的玻璃罐里带在身边。 乔水悄悄将捏在手心里的玩具水母放到一边。那是他从服务台拿的,一个会发给所有游客的小纪念品。 他本来想说,水族馆这种地方放在现实里也没什么好看的,人很多,有时候很吵,去大一点的水族馆光是随便逛逛就会走累,真正想要看的景色到最后也只是看几眼就走了。 他又要怎样和虞温说这样的话呢? 又怎么递给虞温,一只如果他生活在现实世界里,只要踏进水族馆大门就会得到的会发光的塑料水母。 可他最后还是告诉虞温,水母是假的。 现在他意识到,虞温用彩纸折过玫瑰,折过虞美人,折过云雀,却从来没有折过水母。
第一百零四章 永续列车(1) 记忆终于尘埃落定,乔水极力想睁开眼睛看到虞温。他记得他们还在关卡里,虞温身上带了伤,他要快点醒来帮忙才行。 眼前的光似乎格外晃人,这与记忆中的亮度并不相符,引起乔水的疑惑。 他睁眼,一下子愣住。 他坐在陌生车厢里靠窗的位置,身前是一排排蓝色座椅,头顶是行李架,车厢尽头还有两个不停闪烁画面的电子屏。 车厢内冷气开得很足,他感觉自己坐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脸颊一片冰凉,胳膊也有些冷得发僵。 现在是夜里,列车里开着灯,他看不清外面的景色,只能依稀看出一些草影。 乔水扒住前面的座椅,稍稍探出头来打量四周。 还好他在最后一排,如果坐在前面或者是中间,还不知道被看到会怎么样。 第三排过道右侧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男人,一身西装,面前是亮起来的小光屏,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上去搭话?还是再等等? 看样子自己已经来到新的关卡,那虞温应该也在这里。他去哪里了?为什么要和他分开?是游戏机制的问题,还是遇到了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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