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躺在楼底,怔愣地望着天空出神,从寥寥无几的记忆里搜寻自己的信息。 他叫虞温,是在读大学生,今年几岁,不知道,学什么专业,不知道,有没有亲人朋友,不知道。 他生来就没有故事,死亡是他唯一的命运轨迹。 一楼传来嘈杂的尖叫声,那是被称为“玩家”的人发出的噪音。他们从不会探出头看看窗外的这里发生了什么,只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把一切搅得天翻地覆,然后就这样离开,再也不回来。 全身上下碎裂的疼痛已经不再能引起虞温的关注,他也早放弃了观察玩家寻找出口的行为。 每天,他只有一次离开七楼的机会,就是跳楼的时候。 伤口逐渐愈合,他也被神秘的力量送回七楼。 透过建筑的层层隔板,虞温注视着一个又一个自由行动的玩家。 多愚蠢啊,那样简单的机关都不会操作。如果是他…… 如果是他,早就离开这里了。 数不清的日月一闪而过,终于有一天,他拖着摔裂的身躯爬进一楼窗口。 预想中的剧情没有上演,他没有落到浅水中,一楼的幼年女尸也没有吓他。 他终于明白了,他不是玩家,这里没有关卡让他通过。 好极了。 凭什么那些看起来和他年纪相仿的人能在这里肆无忌惮地笑,凭什么那些愚笨到大门都会选错的人可以随意离开,凭什么他们不用日复一日地去死,凭什么他们的生命里可以有无数恍然的日月,而自己只有一天? “玩家”把主宰住户命运的神秘力量叫“服务器”、“系统”、“设定”。虞温很聪明,在从一楼进到楼道里之后,很快就找到了“服务器”的漏洞。 他可以自由行动,只要不造成极大改变导致服务器纠错,就能一直在七楼以外——除了每天坠楼的时刻。 他可以不破坏关卡,可以不主动改变任何事情,同样,他也可以诱导玩家做出错误选择。 或者,直接替他们结束游戏中的生命。 为什么要好心地看别人圆满? 虞温充满恶意地凝视着每一个进入游戏的玩家。 没有人能和他感同身受,没有人在意他的死亡,没有人可以改变他的命运。 直到有一双手伸出窗沿,拉住了他。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他从那双黝黑的瞳孔里面看到了倒映着的晚霞,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夕阳也许不是血的颜色。 “放手,你拉不动。”虞温吊在空中,能看到那双手的主人额上已经渗出薄汗。 可对方一言不发,只是抿唇拽他,指尖要嵌进他肉里一样用力,即便可能会和他一同掉下去,也没有任何松手的意思。 奇迹般地,虞温被拽了上来。 本该坠落的时刻,他拥有了完整的身体,怦然的心跳。 窗口以外,山色温柔,霞光万丈。 他们开始躲避每一个黄昏,乔水带他逃过无数次命中注定的死亡,给他单薄的命运刻上新的记号。他逐渐知道学生会参加许多考试,毕业之后要去找工作,知道窗口飞进来的小鸟叫麻雀,太阳没入地平线下天边仍然存在的光线是晨昏蒙影。 如果没有乔水的出现,他或许可以就这样平淡地接受自己空无一物的人生,每天跳一次楼了结生命,直到游戏消失,他被彻底抹去存在。 可他总是想,如果能多和他在一起一些时间就好了,一小时,一天,一周,都不够,如果能再长一些…… 人不该抱有妄想。荒诞不经的想象只会走向无法挽回的痛苦。 虞温睁开眼,偏头望向视线尽头的红云。 他总会想起三楼的傍晚,拉起乔水的手指亲下去的时候,唇上留下微凉的触感。 现在还动不了,身体剧痛,摔断的骨头和破碎的脏器还没有恢复。 快点,再快点。 乔水还被他留在黑暗的关卡里,他怕出现什么意外。 双手和双臂逐渐恢复,他便用手拖着无法行动的躯体翻过一楼窗口。脑后和背部好像有外伤,血液从外面的泥土地上一直淋到楼道里。 他勉强扒住栏杆,听到有人匆忙从楼上跑下来。 “哥哥!”段小雨呜咽着跑向他,差点从楼梯上摔下来,伸出手却不敢碰他,透明的眼泪不断顺着她白嫩的脸颊滑落。 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行动不畅的青黑尸体了。 “哥哥,你别动了,我扶你进去休息。” 虞温摇头,继续撑着上楼:“不行,我得上去。” 小孩哭得更厉害,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于是便如同往常一样擦着眼泪说:“那我去把地板擦干净。” 虞温身上总是会出现外伤,有时出血量很少,有时很多,血液会在楼道里留下痕迹。重置游戏以后,虞温担心被乔水发现,就叫小雨帮他清理楼道的血迹。 “不用了,”虞温低声说,“以后再也不用了。” 他将大半身体撑在栏杆上,一步一挪地向上爬。红色液体沿栏杆蜿蜒,从楼梯缝隙间掉在最底层。 再也不会有人来到下边的楼层探究地面上的血渍与水痕从何而来,更不会有人竭尽全力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去。 他接受这一切,也希望事情就照他预想的这样发生。 段小雨纵然见过无数次虞温坠楼的场面,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恐惧不安。所有人都被关回对应楼层,总是有办法的乔水消失不见,也许是被困在关卡里,虞温一刻不停地要赶回去,还和她说再也不用擦地了。 她知道虞温的话意味着什么,那个哥哥不会再下来,或是彻底死去,或是永远离开,无论哪种未来都让她感到无力。 在她的记忆里,从很久以前开始,每天都会听到窗外“咚”的一声摔下来一个人。他看起来很可怕,表情阴沉,有时甚至浑身是血。 可是认识他以后,却发现他不是恐怖的人。 他会为自己赶跑乌鸦,会给她做彩纸折的小花,还会带她离开房间去楼道里和外面转转。 可他每天都会死去一次。 段小雨记得死亡的感觉,那种挣扎着陷入黑暗的痛苦是她永远不敢回忆的,但虞温却每天都要经历。 她是从什么时候稍稍感到高兴的?大概是乔水来了之后,某一天傍晚,太阳都落下去了,她也没听到坠物的声音。 虞温没有出现,所以她猜,他和那个新来的哥哥在一起。 自那之后,再也没有黄昏的巨响。 她由衷地为虞温感到开心,又被某一日窗口的血影拉回谷底。 他说,乔水死了。 来到二楼之后,季情给她讲过许多睡前故事。话本里的书生和小姐总是克服重重阻碍获得圆满而幸福的结局,小说中每一个遭受不公和苦难的人总会凭借自己的努力走向充满鲜花和光明的未来。 她每晚都怀着希冀和期盼入睡。季情没有告诉她,故事是虚假的,书生不一定真心喜欢小姐,遭受苦难的人可能在遇到希望之前就崩溃,好人不一定有好报,无辜不意味着不会受害。 她清楚这些故事背后模模糊糊的现实,她想,命运真的好复杂,好刻薄。 刻薄的命运只给虞温铺了一条路,这条路从起点到终点只有一步远,就是从窗口跳下去那一步。任何想要脱离轨迹的动作都不被允许,没有人能躲过命运这个小气鬼无情的惩罚。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要乔水留下来,也想让他活着离开。 “小雨?”虞温想起什么,偏过头看这个还在抽噎的孩子。 段小雨连忙应声。 “我需要很多血,”虞温将额头抵在手背上,脑后伤口的溢血顺脖颈滴下来,“帮我接一下伤口的血,不过它很快就会愈合,血量不够。” 段小雨立刻跑进房间里取容器出来,将他身上的伤口和血痕用湿巾擦了,再将湿巾泡在水里把血溶进去。 处理完这些,段小雨问道:“这一小盆够吗?” 虞温当然不会和她说不够,他能让一个小孩去哪里找血? 段小雨攥紧裙摆,放下盆向楼下跑去,边跑边喊:“哥哥先上楼,我去捉乌鸦!” 这是她第一次敢自己面对乌鸦,可当她把刀尖穿进黑鸟的身体里时,双手却意外的稳定,没有丝毫颤抖。 她把鸟刺破剖开,将它的血也溶进水里。她的动作很快,因为担心耽误虞温的时间,所以来不及做什么心理准备,杀了乌鸦就端起水盆跑上楼,跟上血迹追着他到十楼。 黑雾卷起水盆,带上孔雀绿的住户门。 回来时,乔水还静静躺在高大圆柱的顶端没有醒来。他仿佛陷入一场难以醒来的酣梦,浑然不知自己身下就是饥饿凶狠的猛兽。 如果他醒着,便能认出这里是一处庞大的斗兽场,笼子是释放猎物的地方,而他现在的位置是裁判席,也是最佳观众席。 不过即使他还在昏迷,不能告诉虞温这些事情,虞温也有办法带他离开。 他用那一盆混着血的水仿照离开前的做法,吸引其他怪物集中攻击其中某一头。血水带来的亮度远比真正的血液弱得多,所以他不得不亲自做诱饵吸引目标。 白色外套上的血迹逐渐消退,因为坠落而受的伤也基本愈合,处理剩下的麻烦比他预计的时间还要少上许多。 而乔水一直没有恢复意识。 最后一头巨兽在前面的厮杀搏斗中已经伤痕累累,喘着粗气靠在圆柱底部,警惕地护住自己没有鳞甲保护的腹部。 虞温回到顶端,将乔水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肩头。 他担心如果乔水在游戏中参与得太少,出口的门便不会开启。 他捏住乔水的脸,让他的嘴微微张开,随即灌入一点雾气。乔水很安静,没有丝毫排斥反抗的反应,所以黑雾轻松地接管了他的身体。 磅礴黑雾固定住巨兽的肢体,令它动弹不得。被虞温操纵的乔水从高台滑下平稳落地,手握匕首走向它。 巨兽死亡,关卡结束。 虞温手腕上的锁链骤然缩紧,一股无法抗衡的拉力拉扯他向其他方向移动。 他匆忙将乔水从关卡中带离,回到十层楼梯间时腕间的米白系带已经沾染血色。 “乔哥……”他低头看向怀里依旧昏睡的人,轻轻叹气。 只能到这里了。 “放下他吧。”楼上传来少年的声音。 来的人是夏至。他踏下楼梯,从虞温臂弯间接过乔水:“我带他去十一楼。” 夏至从两人之间捏住缘线看了半晌,斟酌一阵后开口:“他很快就会醒来,但你的判定时间很长。鉴于我看到你没有违约的可能,十一楼我会保他平安出去。” “判定时间有多长?”虞温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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