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排的车若听着后排传来的响动,虽然不出所料,见怪不怪,但仍然尽职地提醒:“江爷,医院还去吗?” 医院? 像是催动了什么诅咒,江星野骤然清醒,热潮褪去,他从孟舟身上起来,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去。” 才从狼窝里出来,他也想休息休息,可有些事宜快不宜迟,逃不掉的,还是得去。 “去医院做什么?”孟舟还赖在座椅上不肯起来,半路刹车太不爽了,抬起手臂挡住他嫣红的嘴唇,“我……还不需要去医院吧。”只是略肿了一点,不至于大动干戈看医生吧? 江星野被他逗笑,只是笑得有些疲惫:“想什么呢,是去医院……看我妈。” 闻言孟舟登时从座椅上弹起来,胡乱擦嘴整理起衣服。 这、这就要见家长了吗?他还什么都没准备啊! * 忐忑了一路,但真到了医院,走入黑压压的人群,闻到空气里幽幽的消毒水气味,那些遗留在孟舟记忆里的沉渣,重新返上心头,芜杂的心绪沉下去,酿出药水般苦涩的味道。 入目的一张张陌生又熟悉的脸,陌生的是相貌,熟悉的是表情。焦躁绝望,挣扎逃避,在孟远帆病重的那些年,他看到的、长出的,也是那样的脸。 “阿姨现在情况怎么样?”孟舟觉得自己在说废话,可有些话又不得不提。 “脑积水,前段时间做了手术,刚度过危险期。”江星野表情淡淡,好像没有多余的力气。 说完他啊了一声,似乎才反应过来什么,嘴唇抿紧歉然道:“啊对不起,我忘了提前和你说一声……你不乐意的话,我……” 习惯背负所有安排好一切的人,显然还没有适应,自己如今不是孤身一人,他的身边多了一个需要报备和商量的恋人搭档。 说着江星野便要撒开孟舟的手,孟舟脸色一沉,指节用力得发白,把他的手抓回来:“江星野你自说自话什么啊,我还啥都没说呢,你怎么就觉得我不乐意?” 江星野垂着目光,看着他们交握的手,低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被人逼着走,我也不想逼你,如果你觉得太快了,或者很沉重,可以……” “行了行了,”孟舟打断他,拉着人往住院部走去,“都走到这里了,还说这些?而且……” 他深深呼吸,把医院这饱含人间味道的气息吸入鼻腔,灌进胸口:“我爸当年也是脑积水……我们得抓紧时间。” 江星野心里一空,一句脑积水孟舟就什么都知道了,不用他费力解释什么。 上回阿塔舅舅在电话里说,江娜珠几度病危,手术抢救回来人也常常昏迷,清醒的时间少得可怜,所以江星野才想趁她清明的时候,带孟舟来一趟。 “那些脑脊液科的医生,都是把做手术当作刷业绩的手段,吊着人一口气,能治好个屁啊!” 阿塔舅舅的抱怨还言犹在耳,像他这样常年生活在老村寨的老一辈,视手术为洪水猛兽,宁愿吃药甚至回家等死,也不肯开刀,更何况这还是在要命的脑袋上拉刀。 江星野花了好大力气和舅舅解释了治疗方案,说了很多好话感谢舅舅的,安抚对方暴躁的情绪。 他在外边步步惊心,没办法常来医院探望江娜珠,护工虽然请了,可总得有亲人陪在身边,外婆年事已高,也就只有这个讨厌的舅舅能托付。 他得说许多话,陪很多笑脸,事情才能顺利推进,小时候尚且可以不高兴就甩人脸色,大了身上的枷锁越来越多,于是江星野的笑容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假,焊在脸上,成了他的标志。 但今天从车上下来,江星野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就这么把倦怠又淡漠的自己暴露在孟舟面前,也不用多费唇舌,只是握着孟舟温暖干燥的手,走在住院部的走廊上,听他絮絮叨叨小时候的事。 “我小时候那是真不懂事,没心没肺,嘴巴又快,我爸住院,我妈整天照顾他不得闲,就让我买外卖去医院给她送饭,我说‘让孟横去,我讨厌医院,到处都是死人味道’,把她气得暴揍了我一顿。” 江星野忍不住露出一点真实的揶揄笑意:“那你很活该哦。” “是啊,我都想揍。”孟舟也笑。 那是小学快结束的时候,孟舟去医院太多次,好像已经把一生上医院的份额都用光了。 到了后期,他不肯再去,不敢看那个曾经可以轻易托起他去够紫薇花的爸爸,陷进白色的被窝里,身躯干瘪得仿佛已经躺入棺木的尸骸。 他害怕看见那样的爸爸。 或许是父子心灵相通,孟远帆趁着清醒的时候对妻子说,别逼小舟来医院了,会吓到孩子。 后来妈妈果真不让孟舟再去医院了,再见到爸爸已经是葬礼上。 葬礼那天他哭得很厉害,大张着嘴嚎啕,毫无形象。小小身躯被磅礴的悔意撕裂,热腾腾的心啊肝啊,仿佛争先恐后地要喉咙口呕出来。 到现在孟舟依然还是讨厌医院,可他牵着江星野的手时,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不再是那个害怕走进父亲病房的小孩了,他有力量,也可以给爱人力量。 他拉着江星野踏进江娜珠的单人病房,越过早来一步的尹照和严殊,朝那个坐在病床上的清瘦女人,露出一个灿若骄阳的笑容。 “阿姨您好,”他说,“我是您儿子的男朋友,我叫孟舟。”
第96章 孤零零的赤裸 第一眼见到江娜珠,孟舟就明白了,江星野的美貌从何而来。 即便她已经上了年纪,又被病魔折磨得面颊凹陷,鬓边生出白发,身躯微微佝偻,两翼肩胛向后吐出,眼角还有不少细纹,可只要和她望过来的秋水目对上,那些老态、病态便会轰然消散,叫人只记住那双岁月也消磨不了的眼睛。 美得让人心惊。 孟舟看得呆了一呆,又转头瞅瞅江星野的眼睛,太像了,不由心里叹服遗传的力量。 他一进病房就先声夺人,江娜珠也是愣了一愣,才笑着眯起眼睛,声音有些虚飘:“孟……舟?” 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她顿了顿,又说:“不好意思,我眼神不大好,你能走近些吗?” 视力下降是脑积水常见症状,孟舟心里一沉,但脸上仍保持着清爽笑容。 如果探病的人也愁眉苦脸,病人的心理压力也会很大。 他刚要走近些,江星野已经抓起他的手,按住他的肩膀把他直接摁到了床边上。骤然拉近的距离,是江星野沉默的宣告,黑色的睫羽半阖着微微颤抖,却出卖了他掩藏的紧张。 “阿咪,”江星野一开口,声音便有几分沙哑,“他就是我和你经常提起的那个人。” 江娜珠是土生土长的摩梭女性,在摩梭的母系社会中,女人的自主权很大,所以即便备受争议,她还是义无反顾和外族结婚生子,跑到遥远的江南生活。但要接受自己儿子喜欢男的,对她来说,依然是个不小的挑战。 于湛波被害后,母子俩相依为命,是最亲近也是随口一句话便会在彼此身上留下血痕的关系。他们聊过,吵过,冷战过,关于他的取向,江娜珠始终谈不上接受良好。 之后江星野不顾江娜珠的阻拦,走上于湛波的老路,入伍,从警,江娜珠气他擅作主张,又怕他落得和父亲一个下场,那段时间母子俩吵的架比以往加起来都多,性取向反而成了缓和母子关系的小事。 江娜珠笑他,说要出柜出柜,怎么嘴里念来念去的都只有一个学长?她从没见过那人,江星野也不提他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该不会这个暗恋对象压根就是编出来骗她的吧? 江星野并不解释,他不想让妈妈知道那个学长就是给于湛波打工的孟舟,他喜欢的是那个救过自己,分自己零食的学长,而不是后来被于湛波挂在嘴里,比自己更得于湛波宠爱、更像他儿子的“小孟”。 他偏执地把孟舟一劈为二,一半是他的暗恋对象,一半是分走他父爱的敌人,试图用那一半的敌意,来抵消自己对孟舟的渴望。 压在他们母子身上的压力已经够多了,爱什么的,只能缩到角落里。爱……也没那么重要吧。 暗恋就这么沉酿在心里,无人知晓地发酵,直到他再次踏上东越市的土地,在餐厅混沌的黑暗中握住孟舟的手,顿时银瓶乍破水浆迸,他的天平再也无法保持平衡,暗恋肆意泛滥,醉得他无法自拔。 他才知道在完整的孟舟面前,自己是要疯的。 “阿咪不能随便叫的,”江娜珠听了江星野的话,表情有些古怪的疑惑,琥珀色的眼珠子转了转,“你又是谁?长得真好看,像我儿子一样漂亮。” 那一瞬,江星野听见了自己血液冰冻的声音,脸瞬间煞白:“我是……” 他感觉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一切都变得很遥远,喉管嗬嗬作响,竟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哎呀,珠姨,你别吓唬星星了,他会当真的!”尹照实在是看不下去,叫破江娜珠的伪装。 他和严殊刚刚才陪她聊了近况,江娜珠虽然有些虚弱,但人清醒着呢,说话清晰,反应不慢,一见他们就猜出他俩关系,问了半天两个男人在一块的点点滴滴,严殊好好一个冰块脸,都被她的朴实直白闹了个大红脸。 江娜珠问这些倒不是有什么恶意,实在是她这个儿子什么都瞒着她,他为什么喜欢男人,又为什么对那个学长念念不忘,她这个当妈的,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连终于把他那个学长追到手这种大事,都是尹照告诉她的。 所以一见江星野这副“人已经带来了,你看着办”的态度,江娜珠就灵机一动,干脆随口骗他一骗,煞煞他这臭脾气。 江娜珠睨了尹照一眼,嗔怪道:“尹医生你评评理,这种十天半月不来看我一次的儿子,会忘记都是很正常的吧。” 她一边说,一边偷瞄江星野的表情,却见漂亮儿子瘦了不少,下巴尖尖,仿佛也生过病似的,呆愣的脸上眼圈微红,眼睛还是直的,显然还没缓过来。 江娜珠有点惊讶,感觉自己玩笑好像确实开过头,正要安慰,却见孟舟不由分说把江星野揽进怀里,抬手捋着江星野绷紧的后背,轻言细语地说:“假的啦,哪有妈妈会不记得自己孩子的?你平时那么聪明,怎么碰上这种事,脑子就停转了?” 仿佛变戏法似的,江娜珠眼睁睁看着自己那一点也不乖的儿子,在一个男人的怀里渐渐松了肩背,塌在人家身上,好像他原本就嵌在那人身上似的。 她这儿子从小心思细,性格倔,和他爸、他舅这些男性亲属仿佛天生水火不容,参军、工作也没见他对哪个战友同僚青眼有加,所以他说自己喜欢男人的时候,江娜珠总觉得他在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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