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天! 邢天其实老远就看见了路平安,正想从他身边悄无声息地走过,对方却在他擦肩的一瞬飞快起身,下一秒又向前趔趄了一步。他要是不伸手扶一把,只怕路平安能对着空气双膝跪地。 路平安撑着他的手臂站稳了,有点尴尬地挠挠头:“坐得太久了,腿麻。” 邢天没有说话,把自己的手抽出来,路平安立刻反握住。手指小心翼翼地搭着他的指尖,连同声音都变得很小心:“对不起。” 邢天俯视着他,看见他像小刺猬一样倔强的头发,还有脚边散落一地的笔和本子。这个人,他在心里止不住地叹气,就是这个人,总能用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让他心软,让他说不出一句苛责的话。 路平安把他的沉默当做是在等待下文,于是又认真地给他鞠了一躬:“真的对不起。我那天不该说那些话,不该谈到你的家人。” 邢天轻轻哼了一声,“原来你连这个都知道了。” 路平安点头,随即又慌张地摇头:“我只知道这个!你的事情...我只知道这个。我同学以前想讲给我听,但我不想听他说。我想...想等到你来告诉我。” 他的脖子突然一紧,衣领被邢天用力地攥在手里,“路平安,你把我当猴子耍呢?戳我的伤疤不够,还要让我自己把伤口揭开,翻得鲜血淋漓你才满意?” “不是的...”路平安看着他目光凌厉的眼睛,心里并不害怕,只是觉得难过,就像那天在玉器街看着他走远时一样难过。两个人的手还握在一起,一小块皮肤相触的温暖给了路平安勇气,把想说的话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出来—— “我只是不想听见别人随意地评判你。我看得出来,他们对你有偏见。” 攥着他领口的手渐渐松了。邢天沉默地盯着路平安,像是要透过他的皮囊看进他的心。很久之后他终于自嘲地笑了:“没什么偏见,那些烂事由谁说都一样。” 第9章 “我爸是个赌徒,我妈是个酒鬼,我在他们‘良好’的教育下从小就是一个混混。我的舅舅曾经想要改变我,花钱供我念书。可到了最后,我却把他唯一的儿子打到肋骨断裂。” 邢天冷冰冰的声音落在楼道里,这是他第一次向别人提起自己的过去。因为他的过去实在太有名了,从小到大,无数的人用鄙夷的目光和刻薄的言语告诉他,他将被永远钉在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里。 所以他以为自己不会再有触动了。 可是在面对路平安的目光时,他突然无端地生出一种惶恐。像是一只蚌将自己由内而外地剖开,捧出一颗毫无保留的心,还要担心溅出的血污会不会让对方觉得厌恶。 毕竟是真的挺令人厌恶的。 路平安脸上却没有丝毫憎恶的神色。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眼睛里涌流的情绪几乎称得上温柔。邢天听见他轻声地问:“为什么?” 他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有点不敢相信,本能地反问了一句:“什么为什么?” “如果你舅舅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伤害他的儿子?你不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 你不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 路平安用非常笃定的语气讲出这句话,笃定得好像他已经认识了邢天一辈子。可邢天明白,就算是那些认识了他一辈子的人,也绝不会对他抱有如此坚定的信任。 只有一个人有过。只有一个人,曾经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那时他才十六岁,妈妈自杀,他被舅舅领养。舅舅找了很多关系把他送进南城最好的学校,他却在学校里天天惹事,三天两头被班主任指着脑门——“叫你的父母来!” 老师不是不知道他已经成了孤儿。他家的那些烂事,是左邻右舍之间经久不衰的话题,却硬要讲这一句话,狠狠戳他的心。 他在办公室里把背挺直,沉默而凌厉地看着对方。 舅舅总会在这个时候推开门,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给他打圆场,“老师对不起,老师给你添麻烦了,老师我回去会好好教育他.....” 他瞥了一眼身旁不断弯腰鞠躬的男人,转身离开。 学校的林荫道上,舅舅小跑着追上了他。邢天看着他被汗水打湿的脸,心里默默猜测——他是会打我,还是会骂我? 然而都没有。 舅舅只是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温暾地对他笑笑:“你为什么要和那个男生打架?” 他的牙尖嘴利早已刻在骨子里,张口就是:“没有为什么。” “凡事都有原因,我知道你不是个坏孩子,到底为什么?” 我知道你不是个坏孩子。 他被这句话击中,愣愣地抬头,锐利的棱角终于在舅舅温和的注视下一点点融化,别扭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他把我的课本拿走,在封面上写——破鞋的儿子。” 他看见舅舅的手猛地一颤,宽大的手掌抬起来,摸了摸他的脑袋。 从十岁父亲去世到现在,那些冷眼与攻击他不是第一次遇到。却是第一次因为一句话,一个动作,感到过去的伤痛正在慢慢被抚平。 一年后,舅舅因为突发脑溢血永远离开了人世。 三个月后,他把表弟陆子腾从教室一路打到操场,杀红了眼,抄起手边的凳子就往他背上砸。 最后全校师生出动,四个男老师一起围上来,才把他按倒在地。 所有人都知道他舅舅对他有多尽心尽力,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多狼心狗肺。他记得自己在那些天看到了许多张鄙夷的脸,班主任,教导主任,最后是校长,拍了一张白纸黑字的文件在他面前:“我们南中容不下你这样的学生,你走吧。” 他背着“忘恩负义”,“白眼狼”的标签离开了南中,从始至终没有解释过一句。 因为他知道,那个会笑着问他“为什么”的人已经永远消失了。 舅舅走了,他原以为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人相信他,不会再有人愿意多问一句——“为什么?” 只是他错了。 眼泪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掉下来,邢天自己都吓了一跳,万分窘迫地想还好楼道里没开灯,路平安应该看不到。 下一秒路平安温热的手指就伸了过来,替他轻轻抹掉眼角的泪痕。 路平安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原本以为今天就算不被揍,也会被痛骂一顿。然而现在两个人并肩坐在台阶上,听邢天讲那过去的故事。 邢天的声音依旧很冷,他却莫名听出了一种小孩子诉苦般的委屈。 “我舅妈对我舅舅并不忠诚,她在外面一直有一个偷偷交往的男人,我舅舅对她的感情却非常深,几乎做所有事情都是为了让她开心。所以我在发现这件事后并没有告诉舅舅,而是私下警告了舅妈。她也的确有所收敛,没有再和那个男人见面。 后来我舅舅去世,他们很快又勾搭在一起。那个男人很有钱,把我舅妈和表弟都接到他的房子里去。临走之前,舅妈还把舅舅辛苦一辈子买下来的房子卖了,板材家具都搜刮得一干二净。” 邢天讲到这儿,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古怪的笑,像是野兽捕食前的低鸣,压抑着一股狠劲。 “如果这事到此为止也就算了,毕竟她已经恢复单身,愿意跟谁是她的自由。可是我表弟为了赶紧攀上那个有钱的‘爹’,竟然到处造谣我舅舅窝囊,没本事,在家里只会喝酒和殴打他们母子。还说他根本不是我舅舅的儿子,是我舅妈和那个男人生的,平白跟着我舅舅委屈了十几年。” 路平安震撼得瞪大双眼,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那他到底是不是你舅舅亲生的啊?” 邢天被他问得一愣,随即笑了:“你这抓重点的能力...我也不知道,但他和我舅舅长得挺像的。其实我挺希望他不是的,我舅舅摊上这样一个儿子,也是上辈子倒霉。”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碰上我这样一个外甥,也是他上辈子倒霉。” 路平安看着邢天低垂的脸,黑暗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他把手伸过去,搭在他有些颤抖的手背上。 虽然没有资格,但他非常想笃定地告诉邢天:“不是这样的。” 两个人又各怀心事地坐了一会儿,邢天率先起身,把他的笔和本子都捡起来:“行了,这么晚了快回家吧。” 路平安没有接他手里的东西,眼睛迫切地望进他的眼底:“那你原谅我了吗?” 邢天没做声,他慌不择言地又补上一句:“要不你也拿板凳砸我一下?” 这回邢天笑了,把本子往他怀里一放:“你一句道歉就换来我一箩筐故事,再不原谅你我就亏大了。” 高悬了许多天的心终于安然落地。路平安跟在邢天后面,脚步轻快得恨不得每走一步就要蹦哒两下。他在门口和邢天道了晚安,钥匙刚嵌进锁眼,就听见邢天的声音从台阶上方传来—— “路平安,如果你之前躲着我不是因为害怕,那是为什么?” ”因为你喜欢我?”” 混蛋! 路平安第N次在床上像烙饼一样翻了个身,还是睡不着。脑海里邢天欠揍的表情活灵活现,他抱着被子恨恨地骂了一句。 这个人好像天生就懂得怎么把别人整到不得安宁。从暑假的“你担心我”到今天的“你喜欢我”,他总是在自己的世界扔下一枚炸弹,然后一脸淡然一脸无辜地全身而退。 滚烫的山芋重新抛回手中,两人之间的关系再次铺展在眼前,等待他选择。 第二天妈妈回来,在家里煮了一锅汤圆。路平安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上楼把邢天“请”了下来。 他们像过去一样各占着桌子一角,在狭小的厨房里正面相对。白白胖胖的汤圆浮起来,黑芝麻馅,又甜又糯。邢天的目光从汤圆上移开,落在路平安脸上。只是轻轻一扫,路平安的心跳却开始莫名加速。 对方举重若轻的态度像在配合他,又像在整暇以待,自己终有一天会踏入他设定好的情节。 路平安咽下一整只汤圆,闷闷地想——反正已经被看透了,且拖一日是一日吧。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了几天,周末是路妈妈的生日,路平安不许邢天买礼物,邢天就提了一只大蛋糕来,还顺便买了几样凉菜。路妈妈在外面和别人谈租店面的事,回家要晚一些。两个人便先张罗着把菜装到碟子里去。 路平安手里忙活着,眼睛却不时往蛋糕上瞟。现在蛋糕的新花样层出不穷,邢天买的却还是最老套的白奶油蛋糕。注意到他的视线,邢天解释:“我觉得中年人会比较喜欢这种经典款。” 路平安点点头,心想我也挺喜欢的。 过了一会儿邢天见他还在打量蛋糕,伸手在他眼前晃晃:“这么馋?以前没吃过生日蛋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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