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衷这才注意到,灵藏大师身边的年轻僧人面容英俊,身姿挺拔出众,而且对方佛性十分坚定,眼观鼻鼻观心,连眼角都没给过何衷。 直到一行人在大雄宝殿外面上香,灵藏大师让他们也上香以示虔诚,何衷捏着三根香火,不小心踢到脚下凸出的石板,眼看就要往前摔个狗啃泥时,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出来,稳稳扶住他,连带那三根从何衷手里震落下去的香,也像变术法似的中途被捞起来,又被塞进何衷手里头。 一切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何衷瞪大眼睛,心还砰砰直跳,差点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他摔伤事小,御前失仪事大,尤其是在这种时刻,若不是旁边的年轻僧人,方才他就差点人头不保了。 何衷惊魂未定,趁着皇帝进殿内上香的间隙,忙小声向对方道谢。 年轻僧人摆摆手,指指自己嘴巴,不搭理他了。 原来是个哑巴。 何衷恍然,心道这年头能在灵藏大师身边当和尚也不容易啊,非但容貌出众,身手还得利索,可惜不能说话,以后也不可能成为开坛讲经的大和尚了。 他默默看了对方一眼,将香端端正正插入香炉,赶紧小步跟上皇帝。 佛乐飘荡在大兴善寺上空。 大雄宝殿内的诵经声仿佛化为有形实质的金色结界,将寺庙内外围得如同铁桶一般。 即使知道这不过是心理安慰,但何衷的心情仍旧渐渐平静下来。 他望向盘膝坐在中央的皇帝背影,觉得对方应该与自己有同样的安心。 凤霄不知道何衷刚刚为自己可惜。 一开始,他其实真没想过进大兴善寺。 但当时他从刑部大牢出来,急需沐浴更衣——解剑府是暂时回不去的,因为一个行踪不定的凤霄隐于暗处,才能对敌人造成威胁。 路过大兴善寺时,他正想着去找个秦楼楚馆,伪作风流客,将这一身从大牢里带出来的味道彻底洗净再说,墙内飘出的檀香味和诵经声拉住了他的步伐。 远远的,一名年轻僧人正好从外面归来,凤霄由此产生一个新的想法。 换作从前,他断不肯削去那三千烦恼丝。 但今时不同往日,被大牢里的粪桶熏了一两个时辰之后,凤霄觉得自己鼻子已经快要失灵了,闻啥都是粪桶味,头发只怕再洗十次,心里的伤痕也难以抹去。 与其如此,不如重头来过。 好洁之心令凤霄作出了抉择,正从外面归来的丛云和尚被打晕带走,点了昏睡穴被丢到城郊桥洞之下,身边只留了清水干粮,没有三四日绝对回不来。 而凤二只需要一天。 方才何衷之所以会绊倒,其实是他故意引何衷去走那块凸出的砖石。 因为一个人即便隐藏武功,但在遇到危险时,下意识依旧会展露出来。 不过何衷没有。 他的反应与一个普通人无异。 此人没有被渗透的危险。 凤霄随即将注意力从何衷身上剔除。 这一日中,他借故走遍寺中上下,并未瞧见可疑之人。 但,也有可能是对方藏得太深,一时半会察觉不出。 凤二垂目敛眉,继续当一个尽忠职守的哑巴和尚。 皇帝在蒲团上坐了许久。 诵经声并未能令他真正平静下来,他的内心深处,仿佛还蛰伏一头野兽,蠢蠢欲动,焦虑不安。 朝廷与突厥的战争整整持续了三年,前朝时以和亲求和平,到了隋帝这里却绝不肯低头,宁愿与对方慢慢磨,从派遣使者分化突厥各部落,到隋朝大军与突厥人正面打硬仗,软硬兼施,双管齐下,终于打到沙钵略可汗受不住,主动求和。 这桩堪比秦皇汉武的功绩,皇帝不可谓不得意,即便他不叮嘱交代,将来史书上,自也会有他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虽也没想到,接下来,伴随天大喜事的,竟是接二连三的坎坷挫折。 日蚀之事,固然是有心人故意让他措手不及,可敌人能买通洪元,却无法左右天象。 难道当年他真的不该取宇文氏而代之? 佛会法事终告一段落。 两旁僧人默默依次离开。 偌大殿内,只有灵藏大师与皇帝二人在正中央。 连何衷,都退到了大殿一角。 无须皇帝吩咐,何衷主动将所有门关上,以便两人密谈。 灵藏大师与皇帝相面而坐。 皇帝沉默,灵藏亦不出声。 良久。 “朕,对宇文氏,是否过于赶尽杀绝了?” 既是自问,亦是问人。 灵藏大师道:“陛下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问我?” 皇帝哑声道:“改朝换代,哪有不流血的,朕也是,不得已。” 虽然如此辩解,却免不了心虚,至末尾声音几乎不闻。 灵藏大师叹道:“人头不是韭菜,割了是无法再长出来的,陛下再明白不过,您近来茶饭不思,说到底是心魔所致。但,您建新朝,定边平戎,宽刑减赋,于百姓而言,亦是德政,若前朝还在,这些事情未必能成,每年中原边境,也会有无数百姓为突厥人所杀所掳,善恶本非绝对,陛下虽造杀孽,亦有大功德,此事不能一概而论。陛下只需做该做的事,以宇文氏为鉴,往后少增杀孽,百年之后,盖棺定论,自有后人书写。” 老友本为出家人,平日言语多为机锋,寻常人听也听不明白,难得说出如此直白浅显的话,却是为了安慰对方。 几日的压抑瞬间迸发,皇帝眼眶一热,强笑道:“还是你懂朕。” 心魔随着灵藏大师的开解,已是消除一半。 灵藏大师道:“我为陛下讲一段经书吧。” 皇帝点点头:“也好,有劳你了。” 灵藏大师并未精心挑选,而是随口挑了一段《首楞严三昧经》说起来。 他知道皇帝需要的并非听他讲那一段经书,而是自己内心的平静。 旁人说得再多,都比不上自悟。 灵藏大师娓娓道来,他的声音有些苍老,却并不沙哑,反而有岁月沉淀之后的安宁。 檀香弥漫,经殿空荡回响。 皇帝也渐渐入了神。 他想起许多往事。 一幕幕场景在眼前掠过。 有年轻时,头一回拜见周武帝,两人相谈甚欢。 有周武帝指着太子宇文赟,对他说:我有佳儿,汝有静女,岂非珠联璧合? 还有周武帝听信术士之言,对他逐渐疏远,疑心他有反意。 更有君臣反面成仇,他委曲求全,隐忍数载,终于等到武帝驾崩,方才松一口气。 恩怨情仇,早已谈不上由谁之始。 可宇文家终究没有杀他杨氏一人,反过来,他却几乎灭了宇文氏满门。 武帝九泉之下,可会一笑泯恩仇? 皇帝不知不觉,望向面前巨大的佛像,希望从菩萨似笑非笑的神秘中,悟到一丝答案。 菩萨望着他,眉目低垂,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 那弧度两边上扬,越来越大,牵扯得整张脸都诡异地动起来,两颗鎏金的硕大眼珠缓缓转动,最终落在皇帝身上。 皇帝睁大了眼睛,如遇雷亟,一动无法动。 笑声低低传出,嘻嘻呵呵,时高时低,阴森诡谲,在殿内不断回荡。 他本以为有人无礼擅闯此间,却忽然发现,这些笑声竟是从大殿两边的二十四诸天口中发出! 佛像冲他诡笑不已,冷不防一只佛掌挥过来,皇帝闪避不及,大喊出声,只觉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 整个人往后歪去。 “陛下!” 皇帝重新睁开眼,面色煞白,满头冷汗。 但,没有化魔的佛像,只有灵藏大师担忧的脸。
第181章 佛殿还是那座佛殿。 檀香萦绕,菩萨低眉。 慈悲静谧,禅钟回响。 皇帝喘着粗气,胸膛起伏不定,直到感觉手掌一阵湿意,才发现自己大汗淋漓,手心出的汗几乎把座下蒲团的绸面都浸透了。 魂魄犹在,惊悸未定。 举目四顾,入目的佛像,依稀还是刚刚狰狞诡异的模样。 就连那幽深莫名的魑魅笑声,仿佛也回荡在耳边,清晰可忆。 “朕方才……是怎么了?” “陛下差点为心魔所趁。”灵藏大师叹道,他似也不曾想到皇帝的魔障竟如斯厉害,身处万佛之地,沐浴佛音之中,竟还会生出如此严重的心魔。 “朕方才好像听见万鬼哭号,缠绵不去,不得安宁,差点就堕入地狱深渊了!”皇帝后怕不已,他下意识觉得此处不大干净,但旋即又知道不可能,大兴善寺不是一天两天存在了,打从三百多年前起,这里就是出了名的佛寺,哪家的游魂野鬼敢在神佛面前放肆,还三百余载徘徊不去? 对上灵藏大师双目,皇帝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可能是朕太累了。” 灵藏大师叹道:“老衲昔年云游,有一个安神定气的方子,回头呈给陛下,陛下可让太医看过之后,再酌情使用。” 皇帝勉强笑道:“那就有劳你了。” 灵藏见他精神不济,这种情况下不可能听得进任何经书,便让何衷开门,扶皇帝去厢房歇息。 佛会将会持续三日,下午还有一场法事。 如无意外,皇帝将会在此处斋戒三日祈福,末了朝廷再以天子的名义下罪己诏,这事儿就算是揭过去了。 众臣在天王殿外守候,并不知道大雄宝殿里发生了何事,只知法事之后,皇帝很快就从里面出来,而且面色不大好看。 大兴善寺独占一坊,有足够的空房安置御驾与几位重臣。 下午举行法事时,虞庆则等人被引到大雄宝殿内,从旁聆听。 但皇帝一直没有出现。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境中依旧有宇文邕,还有他的女婿宇文赟,许许多多被他杀过的人,又在梦境中死而复生,血流满面,追着他索命。 疲于奔命的皇帝终于在睡梦中挣扎醒来,再望向窗外天色时,发现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了。 还未等他疑惑,耳边就传来何衷柔声细气的解惑。 “陛下下午睡得沉,灵藏大师说您现在能睡着多歇息是好事,至于法事,心诚则灵,奴婢就没敢叫醒您,您现在感觉如何?可要用些晚膳?” 皇帝揉揉额头,感觉脑袋还昏昏沉沉,似未从下午的幻境中恢复过来,不过精神的确有些起色。 他嗯了一声,何衷随即小跑出去,不一会儿就带人端了几样素斋回来。 “这天,怎么好像又冷了?” “是,外边下雪了。”何衷拿来披风给他披上。 “你去吩咐厨下,煮些姜汤,给虞庆则他们和众将士都送去。” 何衷躬身应是,笑道:“还是陛下体恤人,奴婢就没能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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