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俊华蜷起了小腿,道:“在延明明这件事上她肯定不会坑我!” “这么肯定?” 赵尤笑了笑。道:“你会这么信任她,是不是因为她也参与了你们这场集体诈骗?你就觉得你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话说回来,这个主意是谁出的?是火灾发生之后你们一起想出来的?总要有人第一个提出来吧?发生了意外火灾,烧死了一个人,你仔细回忆回忆,是谁第一个提出来不能让火灾,烧死了人的事被人发现?这个人很可能出于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利用了你们。” 葛俊华登时恼羞成怒:“周思畅的遗书根本就是漏洞百出!你怎么不好好用用脑子想想啊!这么大的案子,看守所肯定看得很严,怎么可能他就找到机会,有办法自杀??我倒要问问你了,他怎么自杀的?用毛巾在门把手上上吊?用磨尖的牙刷捅死自己?尸检做了吗?你看过尸体吗?还有啊,这遗书谁给你的?看守所的人给你的?就没可能有人模仿周思畅的笔迹写的吗?还有!你说延明明的尸体14号在她老家的山洞里被发现,你见过尸体了吗?也是雁城的警察和你说的吧?她怎么死的,你倒是给我说说啊?我告诉你!你就是被雁城的警察耍了!!我告诉你!雁城的警察让你一个人上岛,就是要你做替死鬼,背锅侠!!好尽快结案!他们什么作风我还不知道啊?就爱搞什么宣传,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告诉你,王威廉拿着枪,怕的人不应该是我,你不知道他有枪吧?他这是违法持枪!怕的人应该是你!” 赵尤说:“尸体的事,徐逸和你说的吧?发现尸体可是出了警情通报的啊,发给全国人民看的啊。”他道,“王老师之前就和我说了,他这里有一把枪,是别的学员主动上交的。” 葛俊华怔了怔,转了转眼珠,迸出一声冷笑,道:“主动上交?他说什么你就信?赵警官,你也太天真了吧?” 此时,小船驶入了一片浅橙色的迷雾中。日落时起雾,赵尤从没经历过,不免觉得新奇。 那葛俊华又道:“你觉得,罪犯拒捕,警察英勇献身和罪犯同归于尽的故事怎么样?” 王威廉道:“我不会伤害任何人,也没想过伤害任何人,刚才开枪只是因为当时的局面太过混乱,我想让大家都冷静下来。” 葛俊华的脸色变得阴森:“那带着我们两个,一个警察,一个某封不知所谓,不知真假的遗书上指控的同伙嫌犯出海去一座荒岛呢?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雾掠过他的脸颊,他的声音越来越充满寒意,神情越来越冷静:“我听刘叔叔和我爸说过,说你最近好像很‘不服管教’,对,他们用的就是‘管教’这个词。”他勾起一边嘴角,轻蔑、傲慢,“你以为自己是神,可你对他们来说就是一条狗。” 赵尤划船的动作一顿,蹙眉追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葛俊华笑着道:“还要我把话说得更明白吗?告诉你也无妨,小赵,我想明白了,我觉得我们两个谁都回不去了,谁也没法活着下这条贼船了,那我就和你说实话吧,”他铿锵道,“如何岛就是帮我爸和他那些好朋友,大老板他们洗钱的中转站!“ 他看着赵尤,癫癫说:“他带着那个故事回到龟背岛,徐逸,康桥,王达诚,都会接受这个故事,他们一个没了钱就没法买白粉的毒虫,其余两个也不过都是追逐利益的小人,我姐,哼,知道我死了,恐怕开香槟还来不及吧?没错,我和她的关系确实很差,我们不是亲姐弟,她一直都比我能干,但是她是个不要脸的三天两头爬导演床的鸡生的,要不是那个鸡跳楼自杀,她有一票粉丝,迫于当时舆论压力,不然我爸怎么可能认这个女儿?我呢,明媒正娶的千金小姐生的,还是个儿子,我再怎么没出息,在外面再怎么花天酒地,我爸都放不下我,她嫉妒我,我看她不爽…… 葛俊华分析得头头是道:“雁城的警察呢,也可以拿着那个故事结案,葛老板,我爸,呵,他虽然损失了一个儿子,但是还有血脉在世上不是吗?再说了,他老当益壮,再生一个不是多大的事儿,杀人案又确实涉及自己的儿子,这个结局对他的脸面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我猜王老师是想通过我涉案这件事摆脱我爸他们的控制吧?你是想借这个机会,借这个案子,不再把如何岛办下去了吧?”葛俊华笃定,“我死在这里,没有人会在乎我的死活。” 他眼也不眨地望住赵尤:“更没有人会在乎你一个来外地参与调查的小警察的死活。” 关于王威廉为什么会点名带他和葛俊华出海,赵尤的脑海里确实浮现过葛俊华描绘的这种可能,加上葛俊华又透露了如何岛存在的意义和王威廉在外的一些社会关系,王威廉在这里杀了他和葛俊华的概率不低。赵尤看了看王威廉,看着他腰间的枪,不禁琢磨,他在厨房开那一枪之前,还开过枪吗?还用过这把左轮吗?六发子弹现在还剩多少? 周围都是雾,先前还能望见的岛屿不见了,龟背岛也消失了,迷雾中航船,赵尤难以判断航向,就连王威廉的脸也时隐时现,神秘难辨。他问了声:“这个方向还是对的吗?” 王威廉说:“小赵,俊华是有些危言耸听了,我没有想过杀人,我也不会杀人,这有违如何岛的理念,我也从来没想过要中止如何岛计划。” 赵尤做了个放心的动作,笑了笑,对葛俊华道:“我是独生子,人品也蛮好的,在外面还算蛮受欢迎的吧,不说在乎不在乎吧,我要是突然死了,我爸妈和朋友起码会难过吧?”他挠挠脸颊,“而且我死了,说不定有的人的人生就彻底破碎了,当然这可能是我自作多情,反正,我可不能死在这里。” 他划动船桨,水流推开重雾,没有人说话了,天地间唯有木浆分开水的声音。 筱满耳朵里的耳鸣声渐渐轻了下去,外头闹哄哄的,瀑布哗哗流着,鸟鸣婉转,风吹过草木,有什么动物在草丛里跳动。 林舍前没有开第二枪。筱满等了很久——起码他认为他等了很久,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等待死亡会自动地将时间拉伸,一秒钟都会变得十足漫长。他只知道他的死亡迟迟没有到来。筱满睁开了眼睛,他看到林舍前垂手站在夕阳余晖下,他的手贴着裤缝不停颤抖,他脚上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他不光犹豫,还在挣扎。他不再像个冷酷的杀手了。他看上去异常得脆弱。 筱满想说话,想搞清楚是什么触动了林舍前,促使他放下了枪,放下原先那强烈的杀意,可他最先发出的声音是一声咳嗽。林舍前听到这一声,如同惊弓之鸟一般颤了下,转过身走开了。他坐在了倒地的树干上,捂住了脸,说:“我应该杀了你,筱满,你看到太多了。” 他抽抽噎噎地说:“我不知道这个女孩儿是谁,我很想知道,但是我的脑袋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不要去知道,不要知道,最好别多问,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不能让别人追查……因为我下意识地觉得这个女孩儿的死和他有关,我不能看着他出事。他对我有恩,我是要报答他的,他是个好人,真的,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他这么做一定是有他的原因的,他不和我说,是因为不想我担心能,筱满……可是,我已经下意识地把他和杀人犯这个形象联系在一起了,他会杀人,一想到这件事,我就很难受,我也在逃避,筱满,是我一直在逃避,蒙住自己的眼睛,不多问,不问,我以为就没问题了,我以为只有那么一次,就只有那么一次……” 筱满飞扑过去,抢走了林舍前手里的枪,紧紧攥住,他不是要反击,也不是要反过来拿枪威胁林舍前,他怕林舍前举枪自杀。他能从他的身上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一股想要结束一切的气味。 筱满说:“想求死的人是你吧?” 他的右肩抽痛,眼前又一阵一阵发黑了,刚才的动作又害得他失了不少血,就算林舍前不动手,他可能马上就要因为失血过多晕死过去了。筱满往右肩看去,又嗅了嗅,那股气味还在,或许不是从林舍前身上传出来的,或许是因为子弹射穿了他的身体,是他随身携带的过去从那裂口中一涌而出发出的。 林舍前犹豫了,筱满也犹豫了,他知道一定会有人因为他的离开难过,他们会哭,会哀悼,但是他们也会放下,他会变成一段悲伤的回忆,一个难过的符号,但是赵尤——通晓那么多人情世故,对大小事情总是没多大兴趣,但是一碗热饭就能开心起来的赵尤——他真的只会变成他的一段伤心往事吗?兴许是他自作多情吧,兴许是他听过了太多涉及生死的爱情故事,看过了许多生离死别的浪漫电影,他突然很怕他也像那些爱情故事中猝然离场的主人翁一样,成为另外一个主人翁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筱满挣挣扎扎地捂住了右肩的伤口,用力捂住,如果这时候林舍前又改变主意要杀他,他逃不脱,他依旧会坦然面对,他不怕死,只是在赴死的路上,他好像怎么都绕不开赵尤,他就那么站在死神前头,他往哪里去,一抬头都能看到他。筱满自嘲地笑了出来,一定是他把赵尤神化了,他只是由他心底的,人最最本能的那一丝求生的欲望灌注出来的挡路的阻碍。说到底,他还是想活下去,他逃不脱死,也逃不脱对生的渴望,他渴望什么呢?快乐吗,每一次的日出吗,每一次的日落吗,路边的野花,漂亮的蝴蝶吗,午后的阳光,一次安稳的午睡吗,一张总是抽不到手的鬼牌吗?还是他渴望通过那挡在鬼门关前的赵尤去感受每一丝“生”的气息?他还是在利用赵尤,他有什么办法?就像人求神拜佛一样,遭遇绝境时,人就用神佛宽慰自己,妄图利用信仰解救自己。哪尊神佛不是人的求生欲灌注出来的呢? 筱满道:“喂,林舍前,你刚才没对我开第二枪,没有趁那么好的机会杀了我,你不要后悔啊。” 他扯开衣领查看右肩的伤口,还好是贯穿伤,并没伤到骨头,他卷起身上的衬衣,拉到嘴边咬住,扯下一道布条去包扎伤口,说:“我现在充满了求生的意志,你真的不要后悔啊。” 他问他:“你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林舍前看了看他,起身走开了。筱满抬起头追着看了会儿又有些犯晕了,就赶紧继续低头包扎伤口。他绝不能死在这里。
第57章 第八章 赵尤&筱满(上) 太阳又往下落了些,雾的颜色变深了,显得鲜红,连海面都被抹上了一层血色。赵尤还是看不见任何一座岛屿,可他不再多问什么,一味划船,专心留意着葛俊华和王威廉的一举一动。没人说话的时候,四周还是只有船桨拨水的声响,这声响反而衬托得周遭愈发得静。死一般的寂静。水声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他们一船三人这样静默地坐了会儿后,葛俊华似是被这寂静逼疯了,哆哆嗦嗦地将手放到了嘴边去,喉咙里断断续续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嘟囔,像是在说:“我不能死在这里……我不能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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