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视镜、用过的第一块滑板、轮轴零件、拆装迷宫球、金属麦克风……很多很多。 全是他慢慢攒钱,用自己积蓄一件一件买的。 这个房间能称得上乱的程度,但却是偌大的别墅里,相对能让他放松的地方。 学校留的作业应程不用写,常年保持第一的高水准,普通习题对他来说意义不大。 各科老师通常是单独出题,或者让他购买更高难度的练习卷。 此时闲着没事,他坐在床尾地板上,打开手机玩了几把游戏。 半输半赢,有点无聊。 刚把旁边的迷宫球拿到手上,打算盘着玩玩,敲门声响起。 “小程,开门,”应廉站在外面,“爸爸和你谈谈。” 应程不想讲话,没吭声,兀自摆弄手里的球。 “是关于学校的事情,”应廉说,“你确定不听吗?” 应程沉默须臾,起身过去,一把掀开了门。 表情冷漠不耐烦,只差没将“说完赶紧滚”几个大字写脸上。 “小程,你现在高三——” “如果是废话就别讲。”应程打断。 应廉问:“能进去说吗?” 应程毫不犹豫:“不能。” 应廉叹了口气,平素风度儒雅的脸上浮现无奈的神色:“你是不是还在怪爸妈,当初没带你一起离开?” 应程冷嗤一声,浓浓的讥讽:“别以为自己很重要,演给谁看?” 年逾四十的男人,好像和几年前没有太大区别,举手投足间依然是有礼且不失风度。 不管在科研院还是颐宁大学,相处过的学生和下级,都会对这位容貌气度皆上乘的院长,抱有仰慕敬重的态度。 可这些落在应程眼里,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 仿佛给提线木偶穿上了华贵的衣服,裹一层精美的包装,遮掩住为人操控的关节,被动地融入满世界的人群里,学着怎么像普通人那样生活。 他觉得应廉无论做什么,都带着假惺惺的刻意。 只是在完成“父亲”这个身份的任务一般。 “明天我要出差,”应廉忽略掉应程的出言不逊,心平气和说,“你和你妈妈好好待在家,别吵架。” 嘱咐完这一句,应廉没再多说,转身离开。 “应廉。” 应程忽然直呼了他的大名,说:“不累吗?” 背影顿住,应廉回过头,神色略显意外:“你说什么?” “从小活在那种地方,现在又住在这个所谓的家里,”应程说,“你喘得过气吗?” 八岁之前,应程的生活还是正常且幸福的。 那时候的秦歆竹不会每天穿旗袍、剪花枝、待在家里从早坐到晚。 她是一位美丽优雅的舞蹈家,脸上总是含笑,和谁讲话都是温温柔柔的。 而且身上经常带有令人舒服的香味。 应程班上的同学、身边的朋友,没有谁是不羡慕他有一个这样的妈妈的,甚至还背地里喊他妈妈叫仙女姐姐。 那时候的他,也不用遵守应家神经质一样的家训。 可以有自己的兴趣爱好,允许发泄喜怒哀乐,还能任意向妈妈撒娇。 秦歆竹从不会指责他。 然而在九岁生日前两个月,秦歆竹忽然陪同应廉出国工作。 他们没有跟他好好解释,趁他睡着后,偷偷送去了应廉父母,也就是爷爷奶奶那儿。 而后一声不吭地走了。 从那天开始,应程活成了一个听话的机器人。 起床、洗漱、上厕所、吃饭……在家里的任何一件事,都只能在固定时间做。 衣服固定三个颜色黑白灰,菜品固定哪个季节吃哪几种,进食不超过一碗,不能发出高于四十分贝的声音,没有零食没有玩具,电视节目只能看新闻。 别家小孩在追赶打闹、爬树掀房、为各种兴趣班发愁的年纪。 应程在干什么? 他被剥夺了全部兴趣爱好,坐在书桌前,写永远写不完的习题,练永远练不完的试卷。 哪怕偶尔提前完成当天任务,应程依旧不能休息,也不能出去玩。 他那位德高望重的奶奶说:“你就是干坐,也给我坐到吃饭为止。” 身边所有能称之为长辈的人,全在不停告诫他——你是应家子孙,被冠上了“应”这个姓,必须做最优秀最出色的那个。 你不能有任何其他想法,不能有自我意识,一切外在事物都和你无关。 唯一能做的,是按照应家后代的标准,成为一个不辱“应家”俩字的人。 近乎苛刻的高标准之下,应程每天精神紧绷,如履薄冰。 如若哪回考试稍有失利,少一分,他就得在院子外蹲一小时马步,再面壁思过一小时,当日晚饭扣除。 少两分,便是两小时,以此类推。 非人的生活应程过了四年,上初二时,秦歆竹和应廉回来了。 四年内没打过一通电话,没收到一条信息,他有数不清的委屈想要和妈妈讲。 但很遗憾。 应程以为是来救自己的父母,实则是等着他的第二所监狱。 秦歆竹没再抱过他,没对他笑过,更没为他做过一顿饭。 她变成了完完全全的应家人。 一位完美的院长夫人。 …… 应廉的神色只短暂地迟疑了几秒,随即恢复稳重。 他轻声说:“小程,你还小,有很多事情你不懂,等慢慢长大就会明白,一味的责怪与怨恨解决不了问题,我们需要沟通。” 应程忽地笑了下。 他看着对方,一字一句道:“我当然不会怪你们。” “我从来就没对你们抱过任何希望。” 话落,房门关上,啪嗒一声落锁。 如同永远无法消弭的隔阂,那扇门处在他们中间,看不见半分缝隙。 — 第二天一早,应廉启程离开。 应程晚上没太睡好,起得比以往周末早了些。 下楼时碰见了正在吃早餐的秦歆竹。 这次她意外地没提醒他过了起床时间,而是道:“王阿姨请了假,厨房有早餐,你自己热一热。” 应程越过秦歆竹,径直走向厨房。 桌上有笼蒸饺和一碗粥,他打开微波炉,准备放进去热,谁知里面有杯牛奶。 秦歆竹乳糖不耐受,不可能是她的。 玻璃杯温度有些烫手,也不会是应廉的。 那只剩下一种可能。 秦歆竹给他泡的。 这个猜想让应程眉头紧锁,仿佛全身毛孔被强制打开接收冷气,令人万分不适。 他将牛奶拎出来,像扔脏东西一般搁得远远的,然后把蒸饺和粥一股脑塞进微波炉。 两分钟一到,立马离开厨房。 可当与秦歆竹面对面吃早餐,意识到空荡的房子里只有他们俩人时。 应程的不适和别扭,又成倍地增长了几个度。 匆匆塞了两口,他连水都没顾得上喝,逃难似的滚出了家门。 直至远离别墅区,应程才终于卸下口气。 很尴尬。 一种不知道怎么形容的尴尬。 他和秦歆竹针锋相对得太久,偶尔这么平和一回,都能让人浑身不舒服。 瞎转悠了半晌,自己都不知道逛去哪儿了。 想用手机打车,头顶却飘起了细雨。 颐宁是个多雨的城市,气候时而疯癫时而更疯癫,摸不准何时就突然给你当头来一盆瓢泼大雨。 没几分钟,小雨伴着太阳,进化成能将人淋崩溃的暴雨。 “操你大爷!下你个屁。” 唐星辰躲在破破烂烂的屋檐下,望着神经病天气破口大骂。 全身湿了三分之二,估计就剩条内裤是干的。 他甩了甩脑袋,甩下一头水,自然卷被压成一绺一绺。 等了片刻,暴雨仍旧没有要停的架势。 躲雨的地方是户倒闭的老酒铺,门窗紧闭,单剩下门槛前那一小块儿地,破破烂烂站得人十分憋屈。 唐星辰耐心告罄,打算重新找个地方。 周遭忽然响起一阵参差不齐的狗吠。 他晃了晃神,偏头看去。 应程等了半天,没打到一辆车。 颐宁这地方很奇特,有繁华的商业广场步行街,有富家子弟拿钱当纸花的娱乐场所,豪车富二代随处可见。 却也有像周围这样,老旧僻静的居民楼和无人问津的破巷。 环境天差地别,仿佛不是出自同一个城市。 附近人烟本就稀少,这会儿又下着暴雨,估计没几个司机愿意接单。 应程坐在烂了半边的石墩上,头顶竖着个即将迈入退休行列的挡雨棚。 再过两天就能变成废品,被收破烂的大爷抬走。 一人一墩一棚,在满巷朦胧里显得风雨飘摇。 塑料棚被彻底淋坏前,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总算变小几分。 太阳光从遍地的水洼折射而出,照在青砖白瓦上,明光耀眼,空气清新。 与此同时,应程听见了不远处疯狂的狗叫声。 其中隐约夹杂着几句人的怒骂。 迟疑两秒,他寻着声音过去。 转了个拐角,眼前出现难以形容的一幕。 淅淅沥沥的雨幕中,黄白黑三条中华田园犬,围着一只巴掌大小、看不出品种的浅金色小狗,凶神恶煞地龇牙咧嘴。 而包围圈外围,一个全身湿透、可仍旧能看出穿着打扮很潮流的男生,手里拎了根木棍,冲那三条黄白黑喊—— “再叫一个试试。” 第三次了。 第一次见面,对方在赛车跑道上和人互殴。 第二次,对方在赝品店险些被糕点噎死。 而这一回,窄旧的老巷子中。 唐星辰气势十足,淋着雨拎着棍,马上就要和狗打起来了。
第6章 约克夏 一人三狗的大战戏码没能持续多久。 黄白黑以多敌寡,只敢欺负瑟瑟发抖的小狗。 见对方有人撑腰,被木棍一吓唬,立刻夹着尾巴逃了。 唐星辰扔掉棍子,走到屋檐边半蹲下,和缩进墙角里那只小金狗大眼瞪小眼。 半晌,他说了句—— “你怎么这么丑。” 小狗害怕地呜咽一声,听不懂人话。 应程身上也湿了一部分,他移步上前,站在唐星辰身后。 眼眸低垂,视线落下。 “你掉河里了?” 湿透的灰绿色polo衫黏在宽瘦的脊背上,背部正中印了个白色字母G。 后颈颀长,棘突轮廓明显,有水珠沿着颈侧滑落,带出优越的颈部线条。 字母动了动,唐星辰维持着原姿势,扭过头。 看见了头顶上方的应程。 “……是你啊。” 他说完,又转回去:“没看见雨下这么大?我刚从市中心游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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