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猜睡觉的时候,我亲了你多少下?”周延聆在他耳边说。 伍凤荣眼睛都笑弯了:“我怎么知道,我睡个觉还要数数啊?” “我一边亲你,一边想你这个人,事事都要尽到情分,只有人家欠你的没有你欠人家的时候。杀人案这件事眼看着是你在帮我,其实也是我欠你的人情,你喜欢这样把人拿捏在手里,这样人家就跑不掉,”周延聆深深地看着伍凤荣的一对眼睛,伍凤荣的眼睛真漂亮,瞳孔上有一枚光斑,绕着瞳孔最深的那一圈滴溜溜地转,神气活现,炯炯有光,看着就让人觉得有希望有生机,周延聆不自觉地因为这对眼睛:“我想到这里,就觉得你这个人真是可爱,又可爱又让人疼,不舍得就又多亲了两下,亲多了更加不舍得,你说我是不是特别自私?” 伍凤荣听得发腻,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你是特别不要脸。” 周延聆笑呵呵地厚着脸皮让他骂,也不觉得没面子。伍凤荣在他怀里赖了一会儿,那盘凉拌鸡丝你喂一口我喂一口地终于吃得干干净净,也不知道混着吃了多少口涎。 “新涛没有为难你吧?”伍凤荣问。 周延聆开玩笑:“你就这么确定他能为难我?” 伍凤荣腹诽,赵新涛几斤几两他清楚,在周延聆手里不吃亏已经很好了,当然谈不上为难。但是他昏了这么久,停站交接的事情肯定要有人和赵新涛合计,周延聆不是乘务组的人,其实没有必要花心思收拾这个摊子,既然帮了忙,那就说明这两个人到底还是有一方妥协了。 “我带出来的人和我都是一条心的。”伍凤荣骄傲地说。 周延聆冷笑:“嗯,他忠心得很,你不用怀疑,就是脑子稍微不好使。” 伍凤荣说:“他是跟着我从南方一起过来的,这段缘分首先就不容易。你之前问我,为什么要从南方来这里,我说是跟同事换过来的也没有糊弄你,这是其一。其二,我和家里的关系也不好,借着这个机会就算和那边断了关系出来了,以后也没人再能碍得着我。对我来说,有段艰难的日子也是新涛陪着我过来的,他不是很机灵,但心是好的,我们求人不求完美,能同甘共苦已经不容易。” 从前没有听他提起过家里人,周延聆不自觉坐直了身子。 “家里的事是怎么回事?能说吗?” 伍凤荣眼神暗了暗,脸上浮现怒气。周延聆暗暗吃惊,想必是个凶险惊奇的故事。眨眼间伍凤荣脸色转了转又平静下来,露出一些哀痛。 18. 不能回去 “没什么不能说的。”伍凤荣说。 周延聆拉过他的手:“那你说,我听。” “我要是编出个故事来,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诳你?” “编故事费劲,你要是不想说就不说,劳心劳力的没必要。” 伍凤荣吮吸着筷子,麻油的香气在他嘴里回味。他记起一个热闹的大院,不锈钢电动伸缩门像两条银甲神龙伏在门口,一动就唱歌,嘀哩嘀哩活泼的电子琴乐,其他地方还少见,他们那儿是少有的先进一批。进门是贴红瓷砖的十五层大厦,是市里前十名的高楼,楼顶有霓虹灯管拼成的“南城报业”四个大字,这顶发光的王冠戴在头上,才显得又气派又威风。从早到晚两条神龙唱个不停,大楼彻夜不熄灯,忙人们前脚踩着后脚跟,那么多的忙人,和天上的星星一样数也数不完。 “我们家是比较早一批分到报社职工房的,我从小在老南城报社的院子里长大。南方媒体行业里的很多人都知道我们家的事情,你要是问问现在几个南方系的主编,应该还知道我爸的名字。我爸当了大半辈子的记者,跑社会新闻,90年代尾巴写过几篇比较出名的稿子,像是童工工厂、暴力强拆、走私盗卖土地资源……都是引起轰动的。十年前报社正是如日中天,敢说话能说话,我爸也就混出来了。我妈原本是他带出来的实习生,带着带着就带回家了。”伍凤荣开玩笑说:“媒体业‘带实习生回家’的传统,也是从我爸那一辈开始流传下来的。” “他们俩感情很好,志趣相同,更唱迭和。两个都是非常爱玩的人,尽往灰色地带里面钻,但是对家里人未必是好事情。我上小学的那段日子过得担心受怕,经常被人找上家门威胁,要么半夜有人敲门,要么早上出去看到走道被喷漆涂画。给他们俩打电话也不一定能接到,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卧底或者庆功,更别说回家了。一个星期能见上一面算好的。” 伍凤荣笑了笑:“虽然害怕,但是我爸妈给我的解释是,他们能量大,能改变这个世界。以前当记者的多膨胀啊,一篇稿子换一片天。因为我爸曝光了非法雇佣童工的问题,关停了郊区一批黑工厂,很多人写感谢信给他,夸他侠肝义胆、刚直不阿。稿子拿奖无数,大大小小的锦旗、奖杯、奖状装满整个玻璃柜,就差没把他说成菩萨转世。我也很骄傲,我爸妈是了不起的人啊,是要救济天下于水火的。” 周延聆眼角的余光瞥见他胸口的英雄金徽,拇指大的方章流光溢彩。 “到我上大学,终于出事了。一来,纸媒也确实在衰微,传统媒体行业被新媒体挤压了生存空间;二来,出了好几次事之后,南方系被打压得厉害,张不开口说话了。那年正好碰上医药改革的关键节点,我爸连续一个月去暗访地下药贩子,还受了伤,结果稿子登出去第二天就出事了。主编被叫去谈话,下午就把我爸抓了。公安局到编辑部里,直接在电脑桌前把人抓走的。我妈吓坏了,给我打电话,只说了一句‘呆在学校别回来’,就挂了。” “犯了什么忌讳?” “逮捕罪名是收受贿赂、勾结黑社会、诽谤栽赃。报社联系我,我在外省上学,副主编亲自打的电话,他从小看我长大对我很好,只跟我说,短时间都不能回去,回去不安全,结果我就三年大学都没能回家。后来的学费还是副主编给我交的,过年他来学校看过我一次,但是碍着我还是学生不敢跟我说太多,说我爸是被人坑的,这次肯定要坐牢。最后判决下来六年半,我妈判一年缓一年,结案人就消失了,谁都找不到。” 其实伍凤荣不太喜欢这个父亲,他的性格自私又疯狂,说话没边,黑白颠倒,牛能吹成天那么大,他像个小孩,沉浸在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里,不仅自己做梦,还给别人造梦。他救过不少人,做过轰轰烈烈的大事,但下三滥的手段也很多,喝酒、跳舞、和女人不分轻重地调情都是拿手好戏。但是伍凤荣看得出来,别人未必看不出来,伍凤荣小时候想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看出来了,他们还那么喜欢,还一哄而上地追捧、欢呼? 这样的自负狂妄的性格最后栽了实属意料之中。没有人真的会相信他收了贿赂、勾结黑社会,但是也没有人站出来为他说话。伍凤荣暗骂,你不是很风光吗?你不是呼风唤雨、拥趸济济吗?以前要名声有名声,要钱有钱,出事了之后呢?你看看有没有人上家门口来问候一句? 车厢陷入一段沉默。伍凤荣的故事说到了尾声,他在等周延聆问问题。但是周延聆没有说话,他心想,难怪伍凤荣的烟火气那么淡,他没有体会过多少亲情,爸妈都忙着做英雄救天下人呢,哪里管得上自己的孩子?有一天英雄遭罪了,英雄的孩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伍凤荣是被迫做英雄的孩子,被迫让位于天下人,有没有人来问问他的心愿? “后来和二老还有联系吗?现在也还是不能回去?”周延聆问。 伍凤荣说:“十几年了,回去应该没有问题,但是也没什么意思。我妈试着联系过我,说起话来很别扭,两个人都尴尬。我爸出狱的时候报社的人给我打电话,我没回去,他是很要强的人,我回去见他他肯定不会痛快,不愿意被我见到狼狈的样子。所以工作没两年我想干脆就不呆在南方了,找个机会就换到了这里,也挺好。” “你没有其他关系好的亲属?” “奶奶还在的时候,关系挺好的,但是家里孩子多,也不是全都顾得上。” 周延聆幼年失怙失恃,伍凤荣的成长过程倒是和他差不多。 “我是在福利院长大,我们俩谁也不嫌弃谁。”周延聆说。 伍凤荣理所当然地说:“还没人敢嫌弃我。” “赵新涛知道你的这些事?” “知道,我刚工作那会儿经济很拮据,他每次都是无条件接济我。在金钱上能做到这个份上,我是很感激的。所以后来举荐副列车长,我坚持去局长办公室里保他,也算把人情还了。你说得对,我不喜欢欠别人,但是人总有困难的时候。” “那我还得加把劲,什么时候能从你这里讨一个人情,我才能安心。” 伍凤荣知道他想缓解气氛,也愿意笑一笑应和他。他脸上的太阳光一下子更亮了,粼粼的、极其灿烂的明辉罩着他的脸,原本蜡纸白的脸色有血气回升,从金色的面纱下浮现出薄薄的粉红色。周延聆见过的人里面,伍凤荣是最会笑的,他笑的时候把下巴往里收,像要退又不是退的样子,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人看,明明是不好意思,又有一股媚态。 难得阳光这样好,也不能多晒。北方的平原上,紫外线很强,晒一会儿觉得暖和,等再过一会儿皮肤开始发痒,就已经晒伤了。周延聆侧身把阳光挡住,伍凤荣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周延聆说了点轻松话:“现在这份工作你还是喜欢的,要不然也不会做这么久。你这个人愿意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喜欢的事情吹嘘得天花乱坠也不会做。以后我们俩在一块儿,我肯定怨气很大,你老是不在身边,不光是怨气大,身体负担也会很大。嗯……我要考虑考虑。” 伍凤荣也开玩笑:“我有房子,两百多平米的,车也买得起,公务员工作,你多考虑考虑吧。” “你那两百多平米得还贷到什么时候?二、三十年,你还真的打算在一套房子里住一辈子啊?”周延聆淡淡地说:“虽然我是个卖保险的,体制内的肯定看不上,但房子还是有,你喜欢独栋带小花园的别墅吗?还是顶楼的平层商务公寓?游泳池健身房都可以给你配齐了。车也没有必要买,我有一辆奥迪没开过的。” 伍凤荣有点生气:“你忽悠谁?就凭你那点工资?” 周延聆装模作样地安慰他:“早年替几个厂子的老板打过工伤赔偿保险的官司,人家送的房子,车就是附带的小玩意儿。后来年资和级别上去了,能拿点股份分红,就不靠工资吃饭了。你也别觉得不公平,我好歹算半个金融从业者,拿去同行业横向比较,赚这点儿不算多。”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惦记你的房子和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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