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炮火声还在隆隆地继续。 将令他接到了,他的命令不是冲出包围,是将主力部队歼灭后救援城西,他比任何人都想加快速度! 城西那里的地形根本不利于避炮反击,指挥官守住阵地只能带人硬挺,最开始攻城时城西的炮击还是一盏茶一盏茶间隔交替,现在炮火声越来越猛烈,越来越密集,从声音已经能听出他们几百人坚持到现在,损失和伤亡会有多惨重! “我很爱你,很爱很爱……” 俗世凡尘的朝夕相处,他不知道要怎么说这句才不显唐突,更不知道对方一直等着在听,炮火连天,最后一次看他的那一眼,杀香月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不解地、轻轻地蹙起了眉头,邝简只能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腕,告诉他此生他唯一的心愿:“要活着。” 他对他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他能活着。 一年一年地活下去。 巨大的黑色火油覆盖了过去,乌黑的油层腾起冲天而上的烈火! 一声呼喝,朱十提着刀,狂野地带着人冲进了敌人的掩蔽部—— 个体的恩怨在家国的感情的巨浪里显得是那么的渺小。 他看到朱十带领的小股人一片片地倒下,远远的城墙上,杀香月眼里发花,用力地仰了一下头,把泪水挤压回去—— 八百人打一万人,金陵城西守军所有的伏击位置都已暴露,整个布置再没有秘密可言。 他站起身,推了身边那小胖子一把,“不需要装弹了”,因为已弹尽粮绝,他一步步地迈出去,站在城墙的豁口上,碎石已经将那裂口铺成长长的阶梯,他站在正中央,俯视着河水般涌上来的敌人,缓缓地,抽出长刀—— 短促的、孤立无援的火苗,轻微地跳跃着—— 生命的最后一刻,曲宝仍然伸着手,充满渴望地看着那团火,希望它可以引燃浸满火油的引线—— 城西的炮火仍然没有停,他不甘心地睁着眼睛,闭气的那一瞬间都难以想象杀香月会支撑到这个时候,明明是掌教亲手养大的他,竟然为了官府做到这个地步! “杀香月可信嚒?” 这半个多月,金陵衙门里,几乎每个高层官员都对丰城侯的决策提过质疑。 城西守城指挥官是太平教的掌教,委以这样的重任,杀香月到底会不会敷衍抵抗?不会临阵反水? 再坚固的城墙,若是有内奸从内部凿破,那也将不堪一击,更何况守城战役,最要紧的便是守城之人的意志,一旦主将的意志不够坚定,不能组织有效的抵抗,根本无法用三个时辰顶住一万人的火力压制,而一旦城破,整个金陵城将危在旦夕。 其实就连杀香月本人在听到那个战略计划的时候,也不知道丰城侯为什么会如此信任自己。 楚头吴尾的金陵城,乃天下绮罗佳丽之地,如果城西一处被人打穿,那整个金陵城就完了,一万大军在通济门外来绝来不及回防,城内五十万百姓将如砧上鱼肉,这六朝之古都,东南之要会,瞬息间便将地无净土,房无完瓦! 但是丰城侯十分坚定。他用他强大的战略定力力排众议,像他要启用杀香月一般,把重要的城防任务交给他。 寅时初,作战会议开始,辰时初,会议结束时,晨曦明亮浓烈的橘色的光影正好擦过窗棂,照在老人方形的绷得紧紧的下巴上,六十多岁的老人彻夜处理着金陵城内繁琐的公务,一夜操劳后和他们说话,仍然中气十足。 面对其他官员的质疑,丰城侯看了看杀香月,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气宇轩昂的一句:“出问题,我来担责任。”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 杀香月的耳朵里流出血来—— 终于,这个城墙缺口,只剩下他一个人。 可他一个人,便胜过一队武装。 一身血污的青年双手执刀,寒光翻手一闪,过身便是一道血花!玉扳指用力地错在刀把之上,整夜摩擦在滚热铁炮的玉制忽地叮地一声,他拇指一松,那玉件便忽然碎裂,散落在一片瓦砾之中—— 那天老人任命的不只他一个。 红棕色的雕梁,朱草色桌布,黄丹色帷幕,守备衙门里窗明几净,光打进来的时候议事厅人站得很紧凑,各个蒙上檀褐色的影:这些人很多没有进入高层会议,在他们之前,有十几个比他们更有资历的长官,可是丰城侯就是选中了他们,叫亲兵把这些名不显时的将官从家中叫醒,在指挥室里直接把他们的官衔向上跳了三级。 杀香月看过,他们这些人都有一个特性,他们都曾在十几年前短暂的青云直上过,紧接着又陷入长久的郁郁不得志,此时被委以重任,他们和被启用的自己一样不解,但是丰城侯十分地坚定,对他们说:“去吧,去到各自岗位上去。我要的不是按部就班。” 那老人低沉有力地说:“我要的是力挽狂澜。” 若是问杀香月什么时候下定决心帮助金陵官府的,那一定是这一刻。 老人已经不再年轻了,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可是多年的养尊处优没有带走他的精神和力量,朝阳红彤彤的光照到他的身上,他的举手投足之间,仍有豪迈之感。 就是这个老人,对那些怯战的厉声谴责,对那些扰乱军心的立刻罢免,他给了自己不可或缺的支持,以老迈之身拽着他的门生故吏、下属同僚,团结住所有的力量,带着这些小辈儿们往前冲,在整个城池本应该陷入巨大迷茫、风雨飘摇的时候,他强硬地拽着这个城池下坠的势头,毅然把整个城池托举了起来。 他说,要进攻,不要贻误战机,更不能被动挨打。 他说,我们粮食足够可以撑一年半载,可是士气和民心撑不住一年半载。 他说,金陵城不会投降,也不会失败,他将带着所有人战斗到最后一刻。 他说,若金陵陷落,我公门人理应以身殉职,战死通济门下。 这个老人唤醒了这个城池,在王振掌权行将就木十一年后,将各行其是的金陵城势力捏合到一起, 他选出的几个方面军的将官们,每一个,在八月二十日前无一不是位卑而言轻,可是他们进入议事厅之后,听到任命之后,没有一个有过迟疑,直接把许多人不敢挑起的重担,直接放在了自己的肩上。他把邝简调出城袭扰侦查,把兵马司调去城墙周边守卫,他指出哪个将军可以打小仗,哪个将军可以做先锋,哪个将军一定要压后,通济门决战,他把冲锋位置交给了邝简,而不是更加冲动骁勇的年轻将官,他说,小邝捕头会把阵线冲破的,谁都会耽误个一时半刻,只有他不会耽误,他让自己守着城西,然后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说:“我知道你不会退的。” 王振把持朝政十一年。对很多这一代人来说,他们从记事开始看到的就是权宦把持的朝廷,看到的就是气象污浊的朝堂,可眼前这些人,从丰城侯到底层的将官,他们既没有为了权势富贵幸进合污,亦有没有为非作歹行旁门左道,他们默默无闻地坚守着自己的位置,默默地在黑暗中摸索和坚持,宁可沉寂,也从未屈膝。 他们几乎有和邝简相似的遭遇,相似的坚毅的面孔,一旦国家陷入危机,便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无怨无悔地断绝一切后路,以身报国,历史的洪流裹挟着这一代人走向跌宕起伏的一生,推着他们走向即将亡国的边缘,又给他们从绝境中走出的使命。 他们注定背负国运。 他们注定挽救国家。 正统十四年,金陵城下,风云变幻。 雷鸣般的马蹄声冲破通济门下的封锁,奔流入海一般隆隆地朝着城西奔进—— 城西城墙外,民间武勇之材、公门差役组成的八百守军,顽强地坚守住大门整整三个时辰,战到黎明时分最后一刻,战到弹尽粮绝,两方相持不下之际,倭军用最后一尊七尺宽箍铁炮,对准城墙上坚守不退的那一人,轰然一炸! 朝阳如血。 如泣如诉的风声低迷地、呜呜地呜咽,像是风中的一条细线,牵动着晨曦,直到浮出了地面…… 马蹄声远远地传过来,只是城西的守军再没有人可以发出迎接他们的雷动欢声,疾风骤雨的战鼓声在一望无际战场上,愤怒从后面撕裂敌方!城西倭军在一夜攻城后忽然腹背受敌,瞬息间,分崩离析! 黏湿的土地,一望无际的战场,整个战地拼杀声逐渐地止息,只剩下不断燃烧的工事的噼剥声,还弥散着经久的黑烟,一直卷到天际。整座城最后也没有破,但是高高的城墙已经塌陷出三大片长长的坡地,可见昨夜一整夜的炮火有多猛烈,守城守得有多艰难。 朱十福大命大,捂着小腹瘫坐在一片倒塌的木楞砂砾中,虽然负伤,但是精神还好,远远听见一阵疾烈的马蹄声,放眼一望,眼中立刻绽放出光芒! “邝捕头!” 一夜鏖战,他膝盖膝盖酸软只能倒在地上,但是难以抑制看到援军攻上来的激动。 风吹草动。城墙上的墙垛都捣毁,树木全都都已烧秃,邝简束战衣于腰间,铠甲上尽是尘土,他跑得很急,大口的喘息,长枪上的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焦黑的墨土上,看到一个守军活人,立刻询问他们指挥官在哪个阵地,朱十知道他找谁,赶紧给他指了一个方向,邝简立刻拍击马臀,奔雷似的驾着马匹飞驰而去—— “香月!杀香月——!” 那呼唤声瞬间击碎了黎明缥缈混沌的宁静,黑马沿着长长的城墙下狂奔,马蹄踏开黏湿的泥土,邝简仰着头费力地寻找,放声地疾呼!那声音层层回荡开来,穿过破碎不堪的城墙,穿透城墙上粗疏的火迹和血迹,蜿蜒着仿佛直到天地尽头—— 倭寇最后炮火轰炸的瓦砾里,一个被完全埋在里面的人,忽然动了动,此处城墙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砖石,他听到声音,绷着一口气,扒开自己身上的砖块灰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清晨的曦光照在他狼狈不堪的身上—— 只是杀香月不知道,邝简的呼唤惊醒了自己,同样震醒了一个小孩子。 一道黑洞洞的手铳被人拾起在手中,稳稳地对准了他—— 杀香月一步一步地走到城墙边,他刚刚躲闪时膝盖下的砖石碎了,砖石的碎片便扎了进去,可是他仍然一步步地走到了城墙的边缘,朝着底下喊了一声,“这……这里!”那嗓音嘶哑残破,直到第二句,才勉强地喊出了声,“邝简——这里——!” 城墙上,小孩子的表情变得僵滞起来,像是难以相信彼人是此人一般,两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城墙下,邝简心有所感,立刻兜马回头—— 浅蓝色淡淡渺渺的黎明中,那道深紫色的熟悉的身影立在天际之中,高得仿佛与天顶相接,他所在的位置的墙垣已经炸平了,脚下尚有四十尺高的废墟黑烟,独身站立在城墙的最边缘,长风中秀丽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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