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老纪提前退了,直到他走,都只是一个普通警察。 吃午饭的时候,纪勇涛想起来自己忘掉的事了——他得录音。那是一个邻居给他的任务。 录音的手机就给他放在桌上,APP都装好了。 但还是得先吃饭。他拿了碗筷到桌边,随便炒了几个菜。社区有照顾孤老的志愿者,会每天给他们送做好的餐,但老头喜欢自己做,他觉得孤老这个词怪诡异的。 老纪:想不明白,怎么就变成孤老了呢。 老纪:觉着也没多老啊,连饭都不让你自己做了,担心你忘记关火。 老纪确实有次忘记关煤气了。后来,邻居帮他换了个定时的电磁炉。 他盛了饭,开了啤酒,发现啤酒不是啤酒,而是包装类似的苏打水。他回忆了很久,猜测大概是邻居帮忙偷换的,医生说他要戒酒。 对面的人低头看着碗里的番茄炒蛋,嘀咕一句:没老婆没孩子,你不是孤老谁是孤老。 老纪哑然,自嘲笑笑,其实他年轻时候,在联谊舞会上很受欢迎。有一个长得很像山口百惠的女老师,他想约对方出来吃饭,约了几次都没成。 现在山口百惠老了,说不定孙子都很大了。 那人看着录音手机:他为啥要你录音? 老纪:他想给我写一本回忆录,他是个作家。 那人笑了:什么作家,说不定是个骗子。 706室里住着一位姓楚的作家,是老纪的朋友。每周的周二,楚先生都会过来问问进度。 老纪把两副碗筷收了:你没吃多少。 那人躺在沙发上:夏天,太热了。 老纪:是吗,我看你也没喝冰可乐。 老纪洗好碗筷,坐回沙发边。他清了清嗓子,准备录音。 老纪:我是八几年到A市的。我记得我遇到的第一个案子…… 老纪:这段不好,不行,没人要听这个。 那人笑:我要听呀。 老纪:又不是你写,你会写书吗?你除了待在家里招狗招猫,你还会什么? 老纪:我总觉得我忘掉了什么。我想把它想起来,然后一起录进去。 那人说,你别忘了我呀。 老纪:我忘了我自己叫什么,也不会忘了你的。 老纪:你是我冤家对头,是我上辈子欠的,是过来问我讨债的,你毕业了就给我收拾东西滚回去,一个电话都别再来。 那人不吭声了,一直不吭声了。老纪理了理思绪,正打算继续录音,却觉得周围安静得吓人。 老纪发现那人不见了,他满屋子找那人,从客厅找到卧室,从门里找到门外。 - 楚先生下午陪他去医院开药。纪勇涛去年发过一次脑梗,身体一直不太好。 楚先生问他录音进度。他说不上来,不知该从何说起。 楚先生:随意呀,你想到什么说什么。 楚先生:不用刻意按照时间顺序,当然,你的职业病,什么事都爱从头说。 从头的话,从多远的头呢?从小时候吗?纪勇涛小时候,只记得父母天天吵架,然后离婚,他跟母亲走了,母亲又再婚,他在那个家待不下去,随亲戚流转到A市。 这都没什么好说的。 拎着一大包药回到家,那人又回来了,靠着桌子吹风扇。 那人:你跟我说话总在抬杠。你生我气? 老纪:没,我不生你气了。 老纪:你饭吃了吗? 那人:我不用吃饭了。 老纪:你当神仙? 那人低头笑,又安静了。老纪热了晚饭,回过头,发现他不在桌边了,在阳台边。 那人说,家里真热啊。 原来家里只有一个人,现在有了两个人,人多了就是会热。 可只有一个人的话,也许它不可算是家。纪勇涛很想有个家,不用和人吵架、看人眼色的家。他又有些愧疚,大概是因为想不起来遗忘的事,所以说话很冲。 他坐回沙发边,打开手机,开始录音。 老纪:一起来录吧。 那人:这又不是我的回忆录。 老纪:你可以帮我说点啥,补充些细节。 老纪:我叫纪勇涛,这是我家里人,他叫…… 老纪:你叫什么? 那人安静地坐在旁边,那双如孩子般无辜明亮的眼睛,无奈地看着他。 老纪:你叫什么? 那人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老纪:你为什么不说自己的名字? 那人只是坐在旁边,很无奈、很无奈地看着他。 老纪问,你为什么好像快哭了?你受了什么苦么? 老纪:你说啊,告诉我啊,你受欺负了,我替你做主。 老纪:你不要只是摇头,你说啊。是什么委屈?你外面受委屈了,回家都不说么? 他垂下眼,嘴角微微笑了笑。 那人说,我想去上海。 老纪:那我们就去啊。我都退休了,我哪都能去了。 那人沉默了很久,轻声道:可你老了,你要吃很多的药。你如果吃了那些药,就会找不到我的。 老纪笑了:什么屁话,怎么就找不到了。走吧,今晚有点风,去河边散散步。 爱呀河小区旁,有一条爱呀河。 老纪喜欢去河边散步。他之前还养过一条狗,有好几次,狗兴奋地冲入河水里,拉都拉不住。 他们走了很远的路。河水很平静,平静得像镜子。那人做了件奇怪的事,他慢慢越过河边的芦苇花,朝着河水走去。老纪喊他,可他只是一直走,像是要渡过那条河。 他看见那人走在河水上,踏在水面上,平静地走了过去。他惊讶极了,不由跟了上去。河水真的很平稳,承载着他们的脚步。 - 社区的人把他找了回来。他站在深夜的绿化带上,爱呀河早就被填埋了。 不过最近说要重新开挖,要做环境复原,南侧在开挖河道,已经成了一片工地。 纪勇涛坐在家里,楚先生给了他一个电子手表,防老人走丢的那种。他困惑地盯着它: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楚先生给他拿来今天的药,老纪不吃,他猛地挥开楚先生:你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老纪气愤地走出家门,那人不见了,狗也不见了,爱呀河也不见了,他突然惊醒:我被绑架了,这里是哪?! 七楼有人被他喊了出来,纷纷围上来劝,硬是把药给他吃了进去。那种药吃得他头晕,瘫在床上,那人坐床边,难过地抚摸他的白发。老纪想叫他帮忙扶起自己,可是一眨眼,那人不见了,风从窗缝涌入,吹动着头发。 医生建议让他再入院两周。他的症状是脑梗和摔伤叠加导致的,只会越来越严重。 考虑到年纪还不算太大,不是不可以二次手术,减少缺血区……楚先生和社区的人讨论了几次,社区那边开了权限,代老纪办了住院。 纪勇涛躺在监护病房,每天要吃很多药。那个人从来没有来探过病,这让他很生气。 他叫住护士:那个人不见了,他不来了…… 护士:就是这样的,可以抑制住很多幻觉。 老纪:什么幻觉? 护士安慰他,会好的,会看不见那些东西的,只要坚持吃药…… 她低头拿他今天份的药物,再抬头,纪勇涛不见了。 - 老纪从医院跑回了家,反锁了门。这扇门因为一直不关,关上时,门轴都老化了。 他站在阳台边,看着外面消失的爱呀河。过了很久,那人终于回家了,走到他身边。 老纪:我好了,我出院了,你晚上想吃什么? 他看不见那个人,听不见声音,但能感觉那人在。 老纪:我得把我的摩托车找出来,我得带你去上海。 老纪年轻时有辆摩托车,一直丢在车棚角落。 摩托车不能开了,太多年了。他把车推回自己家,从里到外把它擦了一遍,慢慢修好。 他打开录音:我以前用摩托车送他去上课。从这里骑到大学,要半个小时。 老纪:我还记得去大学的路。会经过友谊商厦,顺路吃个蛋糕。 老纪沉默了一会儿:我没有好回忆的,我的回忆都是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 在一个深夜,他修好了摩托,那个人坐在后座,紧紧抱着他。 沿着不存的河道,老车再度发动,载着他们前往远方。 - 楚先生在一个深夜接到警方电话,上海警方。 警方说,在黄浦江旁的观景大道发现了一个走失老人,还有他的摩托。老人的电话手表里,紧急联系人是楚先生。 从A市到上海,老纪忽然想起了一些什么。 他想起来,那人是自己的弟弟,是大学生。那人问,那其他的呢?其他关于我的事呢? 其他的事并不重要。 外滩金光璀璨,这座城市,和他曾经印象中的灰暗城市不同,它像吸饱水的海绵,柔和万物的欲望,是那个人喜欢的样子。 老纪走到护栏边,江风呼啸。观光渡轮在璀璨江面往来,哪怕是深夜,这里也被光华笼罩。 老纪很累了,他靠着护栏坐下,长长舒了口气。 那人坐在他身边:我该走了。 老纪:你走哪? 那人:我要走了。 纪勇涛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 老纪:你不带我走吗?我老了,我没法再自己走了。 人都是会老的。年轻时意气风发,被人称为英雄,得到了无上的荣誉。人老了,一切都会散尽。 纪勇涛曾是那个英雄,可那个英雄并不是老纪。 那人回到他身边:我舍不得你,如果有什么是我想带走的,那就是你。 那人苦笑着落下眼泪:可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我要上路啦,我走到这里,我的路就走完了。 老纪看着他:我忘了很多事。 那人点头:你不要想起来。 老纪: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那人:我求求你,你不要想起来。 纪勇涛在观光道上找他。深夜,黄浦江边仍有些人。人们惊愕地看见,一个白发老人,正用尽全力,将本不可以拖上观光道的摩托往台阶上拽。 他把摩托拽到观光道上,车头对准江水。摩托车发动,它朝着江水冲去。 可是它旋即又慢了下来,车头碰了碰护栏,停下了。 这辆老摩托,终究是开不动了。 - 楚先生把人接回A市。 老纪说,我想起来了,他是我弟弟。 楚先生:他已经不在啦。所以你要好好吃药,才能正常生活。 老纪回到A市,爱呀河的河道已经挖得差不多了。接天连夜的暴雨,将还没有灌水的河坑灌了厚厚的水。 老纪在窗口看着远方,他总觉得,那里有个孩子。他很多次冲进暴雨里,去找那个孩子,他似乎哭得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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