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车站对面的咖啡店里,有两个人坐在他对面,都带着墨镜和帽子。他们好不容易约上楚稼君,打算三人组个队,上海今天下着雨,雨水在蒙灰的外玻璃上落下一道道明亮的血管。 有个小道消息,据说在A市黄掉的日本珠宝展,会改在上海举行。 对面的人在和他说话,但他就只看着手里的号码本,翻看着里面一个个号码。那些和纪勇涛有关的号码他都打过,却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后来甚至打去过纪勇涛的老家——接电话的是他的母亲,楚稼君还挺开心的:大姨好! 母亲还没反应过来:你是…… 楚稼君:我是许飞啊,是他表弟,那你就是我大姨—— 下一秒,伴随女声惊惧的抽气声,电话被挂断了。 楚稼君回过神,合上手里的本子——那两人在喊他,他们是一对叔侄,原来在义乌那一带作案,最近打击很严,决定往浙江做一票大的,然后就收手做生意。 楚稼君从前不是很喜欢这种“上岸人”,抢钱只是他们弄到钱的渠道,钱弄够了就收手了,改名换姓过日子。他没办法理解他们为什么会向往普通人那种日子,去单位工作,挨经理的骂,受气……在他的世界,只要有枪,为所欲为。 但最近,他渐渐地有些转变了。他有了想要的东西——许飞的生活。楚稼君毫不在意这生活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反正都抢到手了,只要还能见面,他应该可以软磨硬泡,说通纪勇涛,把这个生活继续下去。 楚稼君:我要组人我自己就能组,为什么要加进你们俩里头? 楚稼君:三七分,你们俩分那个三,我不还价。 成究:现在查得越来越严,尤其是你在A市那边那么闹,那边连偷车的都快混不下去了! 楚稼君:几个偷自行车的关我什么事。 成究:你一路往东南跑,沿途查得就更严。有个调查组,我听说就是从A市出发,来查你的,之前停在常熟那边查你抢储蓄所的案子,连带着几个在那混的人也被抓了。 成究:这个调查组如果真的冲着你来,就这两天,就会到上海了。 楚稼君打了个哈欠,没答话。 成究的侄子一直坐旁边,话很少,眼神也有点呆滞,一直在旁边吃盒饭,吃得衣服上都是饭粒,好像智商有点问题。这人体型极大,宽胖得像一堵墙一样。比起楚稼君,这人显眼得吓人,反而把其他人衬得平平无奇。 楚稼君:这个分成,不答应的话就不用商量了,我走了…… 他起身离桌,但就在站起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量抓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都举了起来;这股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来自于这个胖子,楚稼君身在半空,根本挣扎不开。 咖啡店里顿时起了惊惶,服务员还以为是客人吵架,还想过来劝;紧接着,伴随数声惨叫,胖子丢下了楚稼君,捂着小臂哀嚎——楚稼君用折叠刀刺了他。 血色涌出,人群也从惊惶变成了恐惧,纷纷喊着“杀人了”往外跑。 楚稼君落在地上,收起手里的折叠刀,跑向门口,打算尽快销声匿迹。火车站人来人往,有不少人注意到咖啡馆里的混乱,驻足观望。 他本打算跑,随意往出口看了一眼;紧接着,他停下了脚步,呆呆看着火车站的出口。 ——他看到了纪勇涛。 起初,楚稼君以为自己看错了;纪勇涛是跟队友一起出来的,正在和本地接应的人说话。而且,他身边还跟着一条狗。 他还想再看一会儿,突然,狗的视线转向了这边。大概是闻到熟悉的味道,大飞一下子兴奋起来,拼命地往这挣扎;纪勇涛担心它跟人群走丢,用力拉紧了牵引绳。 - 到了上海之后,他们面临最大的难题是语言问题。 普通话的普及在这一年还没有达到阶段性成效,同语系也许还好,像纪勇涛和楚稼君这样从小跟人四处跑,各地方言都能听能说。比较难的粤语和温州话,也因为办案数比较多,逐渐就学会了。 可上海话完全听不懂,语速快,叠词多,莫名的多音字几乎每句都有,除了句末的“伐”,几个人折腾了半天,什么规律都没听出来。 对面咖啡馆里似乎有人斗殴,他好奇地往那看了眼。大飞又开始兴奋了,对着某个方向叫个不停。 同事:勇哥,好不容易说通了,我们先去招待所放东西,吃个便饭就开会。 纪勇涛:地址给我,我先去遛个狗。 同事:你知道怎么去招待所吗? 纪勇涛:跟地图啊。 同事:那个……那个,小焦啊,火车站,就是,这个地方,离招待所,睡觉的地方,多远? 同事:啊?在虹……虹镇?勇哥他说在虹镇。 纪勇涛想,从火车站走去虹镇,能有多远啊,遛狗去了。 和A市比起来,上海的色彩更灰些,倒是路口有几家夜总会,其他地方没啥灯光。马路边,几个老头笑话浦东江边那个新挖的“大坑”:侬看那张设计图伐,在黄浦江边上面插一根糖葫芦,有毛病伐,想伐出到辰光造出来是额撒么子…… ——好像上海最近在黄浦江边造个很奇怪的建筑物,被人说像个缺了球的糖葫芦。他看了眼街边的工程宣传图,真的挺像的。 天晚了,路边没什么人,等过了八点,人最多的就是歌舞厅、录像厅和夜总会。沿海一带最近有个叫“卡拉OK”的时髦玩意儿,单位里的年轻人想下次去联谊。 他牵着大飞转了圈,买了点东西和水给它。难得来一次,本来想去四处看看的,楚稼君原来想过去淮海路和南京路,想去逛第一食品百货。 离商业街越远,灯光就越稀疏。他借着一处路灯看地图,看清自己和目的地的距离时,纪勇涛不禁骂了一堆脏话。 出租车很少,而且贵。出外勤时,出差津贴都交给一个同事来保管了,他身上就十几块钱。纪勇涛和狗坐在路边,纠结怎么找到夜公交线路。 突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递过来三张百元大钞。 他怔住了,转头看那人。昏暗路灯下,楚稼君带着一脸期待的微笑,大飞高兴地扑到他背上,拼命舔他的脸。 楚稼君:打车吧,晚上公交很少的。 纪勇涛想动手,但那人另一只手握着枪,枪口对准了他。 楚稼君:我的枪可不会卡壳。 他用枪死死顶着纪勇涛,逼迫男人站起来,隔着路灯灯柱,都只能看见对方的半张脸。 楚稼君:我知道你们出差有每日津贴,很少的,这点钱不多,你拿去。我现在比较困难…… 纪勇涛根本不等他说完,试图从侧面擒拿住他握枪的手;两人的身影灵活地绕着灯柱对峙,楚稼君勉强躲开了。 楚稼君:我以后会给你更多的,你稍微讲点道理好不好? 纪勇涛:你敢打电话去我家?! 楚稼君:别忘了我要落户在你家的,我怎么不能打电话过去了?! 纪勇涛:你算算你杀了多少人?! 楚稼君:我又不认识他们,我算他们干什么? 他转头跑向晦暗的弄堂,但大飞跟得很紧,纪勇涛就跟着大飞,再次在弄堂里把他追上了。楚稼君被他从后面踢在墙上,右手想掏枪,被纪勇涛打开了,左手想掏折叠刀,也被算准了,直接扭住手腕夺了刀。 纪勇涛想用刀刺他,他只能靠着墙,死死抓住男人的手腕:你住在哪?你们招待所……等你气消掉一点我去找——啊! 纪勇涛狠狠用额头撞了他额头,楚稼君的后脑勺重磕在砖墙上,脑子里嗡嗡地响。 楚稼君:……别再打了,谁也打不赢谁的。别再…… 纪勇涛又是一下。他也发狠了,抬脚揣在那人旧伤口上,把人逼退了。但愤怒的男人转眼就再次扑了过去,扭住了他的左臂。 楚稼君被他压在地上,但右手拿回了枪,抵住纪勇涛的腹部。 楚稼君:……你看,谁也打不赢谁的。 纪勇涛:你为什么不开枪? 楚稼君嗤笑一声:我想要你跟我走,这很难理解吗? 楚稼君:要钱就说个数,要东西就我买,你到底要什么才肯跟我走啊我都快疯了!怎么就听不懂人话那么难沟通呢?! 纪勇涛:因为这个世界不是这样的。 楚稼君:那你们,他妈的倒是告诉我,它是什么鸟样啊! 纪勇涛深深叹了一口气:它不是这样的。 纪勇涛:我们已经来不及从头到尾告诉你,它是什么样的。但只能告诉你,它不是你想的那样。它是有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个家组成的,不是由你和你之外的人。 楚稼君:除了我就是我之外的人,凭什么它就不是这样的?! 纪勇涛:你可以这样想,但是你把很多人的家毁掉了。 楚稼君:他们的家关我什么事?我只管我们!——你说,我和你的家怎么办?我要花多少钱才能保住它? 抵着他腹部的枪口微微颤抖,他回过头,看见纪勇涛在阴影里的双眼,那双眼里,愤怒很早就偃旗息鼓,留下的是无尽的无奈与难过。 纪勇涛:我们不会有家了。 话音落,他抓住枪管,让枪口离开自己;楚稼君尚未反应过来,他的眼睛大大睁着,整个人似乎都失去了抵抗的力量。 纪勇涛:不会再有了,永远不会再有了。 纪勇涛:……我最后带你一路,跟我走吧,最后这一路,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的手,慢慢地、温柔地,从楚稼君那只绝望的手中解开枪,无声将它握在自己手中。楚稼君的眼里怔怔落着眼泪,他仿佛突然经历了一场葬礼,那个名为家的东西,已被掩埋六尺之下。 纪勇涛将他疲软的身体从地上拖起来,像拖动一个棉布娃娃。 突然,大飞狂吠起来,一个巨大的身影出现在纪勇涛身后,卡住他的脖子将他拽起来;这股恐怖的蛮力有着压倒性的优势,纪勇涛被那个壮汉揪着,看见旁边有个男人窜过来,拉起楚稼君说“快走”。 楚稼君浑浑噩噩拿起掉在地上的枪,踉跄着走了,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纪勇涛挣扎时,似乎撞到了壮汉手臂上的伤,那人虽然强壮,却完全不吃痛,一碰伤口就撒了手,捂着手跑了。 他落在地上,上海的夜里,只有弄堂深处的猫叫声,楚稼君不知所踪。 - 楚稼君跑了很远,他一边跑,一边擦掉阻碍视野的眼泪。不知像行尸走肉一样跑了多久,他感觉到了江风扑面。 黄浦江边,汹涌的夜风和轮渡的鸣响回荡在外滩大道上空。他走到江边,靠着扶栏,望向江对岸那个奇怪的工地。那地方准备造一根糖葫芦,地基已经挖开了,像个无底的天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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