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响里的线用金的,这样音色好。 友谊商店里的牛排店,他一直想撺掇纪勇涛一起去,但一顿饭要六十块,那人肯定不会去。楚稼君去吃了几次,问了问,能打包,下次打包带回去,牛排配红酒。 再从超级商店外的小贩手里弄了点“外票”,外票能买进口高级风衣,超商的橱窗里有两件意大利的驼色真皮内绒风衣,他看中很久。纪勇涛那件皮夹克都快被烟味腌渍完了,口袋里都是烟灰,他忍无可忍了。 回到爱呀河小区,楚稼君发现自己忘记带钥匙了。他总忘带,纪勇涛在家时会给他留门。 现在那人出差了,他进不了屋。 他想撬锁进去,结果背后来来往往的邻居全是纪勇涛的同事,他根本没办法沉下心“干活”。 最后找地头蛇“胶卷”,联系本地的“锁王”,据说三秒开一把锁。 锁王一听是爱呀河小区,不想去,知道是警队宿舍。 楚稼君叼着可乐吸管,一听他说不去,整个玻璃瓶瞬间摔碎在墙上。胶卷怒叱:你疯了?!你在这闹事,A市里头你就别想码到人! 楚稼君在最高档的高星迎宾馆住了几天,吃了几天高星厨房里头发明的“A市肯德基”,据说是照着前门那家肯德基的味道做的。 最后还是只能回家,站在上了锁的门口黯然神伤。 后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小飞啊,怎么了? ——是下了班的刘纬德。 刘纬德住702室。 楚稼君扁着嘴:忘带钥匙了。 刘纬德:没事没事,简单,等04室的小吴回来了,从他家阳台爬过去。 刘纬德:这点事算什么,有困难找警察嘛,这边都是警察你怕啥。 几个人借04室的阳台,爬去05室帮他开门。屋子里黑乎乎的,安静得吓人。 楚稼君一个人在客厅里待了会儿,打开电视,这个点,电视台全都在放红楼梦。外头还有两男人在吵,说演薛宝钗的女的和山口X惠哪个好看。 楚稼君:勇哥,你说哪个好看? 没回答。他想起来,纪勇涛出差了。这个家里就他一个人。 楚稼君把全屋的灯都打开,电视机、音响都开了。他跑去纪勇涛的卧室,把那人的被子拖出来,披在身上,满屋子跑来跑去。跑到累得没力气了,蹲下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就窝在地上睡了。 睡了一会儿,电话响了。 楚稼君从睡梦里浮出来,呆了很久,才摸索着去接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那个人的声音。 纪勇涛:喂,小飞,你在家啊? 纪勇涛:没打工?没和女朋友出去?看书了没? 纪勇涛:我和你说一声,我到那边了,从县里的招待所打电话给你。 纪勇涛:明天进山,不一定有电话了。就是问问你,家里怎么样?还好吗? 楚稼君:不好。 纪勇涛:怎么不好? 楚稼君:我总忘带钥匙。 纪勇涛低低笑:那去女朋友家睡啊。 楚稼君:我没有女朋友啊,我就这一个家了。 纪勇涛:你会有的。 楚稼君:没有了,就一个家了。你再不回来给我开门,我就去街上要饭。 纪勇涛:不嚷嚷抢银行了? 楚稼君:你不是说不要给你添麻烦吗? 纪勇涛:我出差呢。你现在去抢的话,是给老刘添麻烦。去吧。 楚稼君:真的?那我去了。 纪勇涛:嗯,多抢点,等我回来毙了你。 纪勇涛笑着挂了电话,回了招待所的房间。他也同样坐在只有一个人的房间里,对着电视机发呆。 楚稼君睡不着了,出去沿着河岸跑步。前面有条脏兮兮的狗在垃圾桶边翻吃的,楚稼君跑过它,又跑回来,蹲下打量这条瘦骨嶙峋的流浪狗。 他把狗带回了家,洗干净,和自己一起裹在纪勇涛的被子里睡着了。
第9章 【09】 从Z市的车站换货运火车到平阳县,再转成小车入山,跟纪勇涛一起来的同事已经有点犯疟疾了,可能是这地方的水不太干净。 山村被一整片灰雾缭绕着,不见阳光。这里的土质也偏碱,从田埂间走过,两侧零星稀疏的作物倒伏在地,叶子呈现发灰的焦黄。 很少见村民在外面,破败的木房里,偶尔能见到苍老灰暗的脸。向导指着县的方向,大部分村民都陆续被迁走了,这地方湿气重,土质和水质不好,离最近的卫生所有二十里。 向导:厉村好像一共也就七十多口人。从前叫厉家村,一半都是姓厉的。 向导:楚家很早迁走了,兄弟俩分家,老大赌钱,最后喝酒喝死了。老二四年前就迁去县城,这里留的是空屋。 纪勇涛:两家人的空屋都在? 向导:都在,没留啥东西,你们要是看得快,咱们今晚还能搭赶集的车回县里的招待所。 楚家老二的房子已经很破了,应该是闲置过久的关系;但当向导带他们站在楚家老大的家门口时,有两个人不约而同发出叹气。 这几乎已经不能称作是房子了。它连门都没有,多年闲置导致的雨水腐蚀,让这个用草棚、朽木板勉强拼接出来的建筑物塌了一半。 一块被卸下来的门板被丢在禽圈里。当年楚稼君的妈妈被讨债人打断了腰,有人帮忙卸了门板,让她躺在上面,三天才断气。 向导的父亲回来收稻梗和鸡粪,回忆说,那个小孩也不哭,就跟在门板边,大概是饿,肚子饿了就吸妈妈手指头。讨债的人本来待在楚家扣留这个小孩,过了几天觉得这地方也太破了,一个人说要扣住孩子,等男人回来;另一个人觉得楚父不会回来了,索性把孩子带走。 向导:就拿个麻袋把人一装,带走了。他老母的后事还是村里帮忙解决的。 纪勇涛:你们知道那伙人是谁吗? 有人说是隔壁村的几个男人,以讨债为生;前几年被毙了两个,还有个被关了,去年放了出来。 纪勇涛跟着线索,准备去隔壁村查问——这个“隔壁”隔了七十里,三轮换牛车,最后步行翻山。 到的时候被对方亲戚告知“他早去县城了”,等于白跑一趟。 纪勇涛看看屋里,点头准备走,走出几步,突然绕过这家的正门,往后门那边包抄。追了大概五六百米,在山林入口扑倒了那个仓皇逃跑的男人。 ——山村的气温比城市低六度,晚上夜风呜咽,但这家的窗开着。很显然,家人听见有人上门查问,立刻就让那人跳窗跑。 拉回本地的所里审,这人身上果然背着案子——上个月,在市集散后,此人趁夜色,沿途猥亵并抢劫了一名回乡妇女,一直担心对方报警。 - 问起当年的事,尤吉生一直遮遮掩掩。纪勇涛一行人长途跋涉过来,陪他熬到凌晨两点,实在没那个水磨工夫了,让当地的联防员给他“清清脑子”。 清了半小时,尤吉生愿意说了。审问室里连椅子都被打翻到了角落,男人丧气蹲在另一边:我当年真的没怎么参与,被毙了的两个堂哥让我跟着,他们唬人我跟着,打人我也跟着。 尤吉生:是有还不上债卖孩子的,具体啥名字……我记不清,但是买家其实就那么几个。 尤吉生:市集上有个打小人的皖婆,她是一个,就是从我们这收孩子,再送市集上卖。不过她被毙掉了…… 纪勇涛:她男女都收? 尤吉生:对的,都收的,男孩子是小一点的贵,女孩子是大一点的贵。 纪勇涛:当年厉村的那个你还记得吗?把人老娘打死了,孩子装麻袋带走了。 尤吉生不吭声了。 纪勇涛:不是来查你们打死人的,你们团伙里动手的两人前几年也都被毙了。我们要查的是那个孩子,今年大概二十岁上下。 尤吉生不敢信他,万一纪勇涛反手用打死人的罪名报上去,他也要被毙。 纪勇涛:你知道这孩子现在是谁吗?——小张,拿报道“脸谱”的报纸来。 有关脸谱犯下大案的报纸,有厚厚的几打。 纪勇涛:我们是在保护你。要是外面有风声,说谁谁当年参与打死了楚稼君的老娘,说不定就是他亲自来找你了。 半个小时后,尤吉生招了。 尤吉生:这小孩那时候太瘦了,皖婆不收,就先养在赌会里了。 尤吉生:有个大客来玩,看见了他,说想买去收“干儿子”,买走了。 纪勇涛:大客是谁? 尤吉生:当时他案子挺多的,叫李大鹏。 当地的所里帮他们做笔录的警察抬头:李大鹏,十几年前这附近挺有名的一个路霸劫匪,作案无数,在我们这片沿着公路劫货车,抢合作社,帮人仇杀,参加卖麻古的村子火并抢地盘,也扒火车——最有名的那个案子,就是扒火车。 纪勇涛:是不是鸟字边的那个鹏?是不是“84火车大凶案”那个? 警察:对,84年,他那个团伙,一共七个人,劫下了一班火车,后来整条货运火车上的一百九十多个乘客都被杀了,就几个果断跳窗的活了。 纪勇涛:他是死那班火车上了,我记得。这案子特别恶劣。 警察:是内讧,也是他团伙里头内讧——他和其他五个同伙,在下火车前,被自己团伙里的一个人打死了。一个歹徒,打死了六个歹徒,六具尸体挂火车后头拖着,一路沿着铁轨全拖得稀巴烂,当时查案子的人都傻眼了。 纪勇涛自言自语:脸谱第一次作案是啥时候? 那份拿去吓唬尤吉生的报纸,最早的一份,是1986年的一月。 - 楚稼君做了个很久远的梦。 也许是陈为民的出现,让从前的事缓缓浮现出来。他梦见自己在84年的年末,冒着很大的雪找回厉村,敲响了叔叔家的门。 ——自己家没人了,他就去找叔叔。 叔叔说,你老子喝酒喝死了。你这么多年不回来,是去哪里了? 楚稼君不说话。 叔叔说,你不说清楚,我也不能留你啊。你要是被其他人家买了当儿子,人家找上门咋办? 楚稼君:他不会找上门了。 叔叔:你说不会就不会哦?你是从人家家逃回来的? 叔叔:我留不得你,这十五块你拿走,你走吧,你老子娘的坟在村东三里的池子边,你去磕个头。 楚稼君拿了十五块走,找到了村外池子边的两座破坟,木板插的墓碑都烂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根带血的金链子,丢在坟头,带着一身的伤,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个梦,不知为什么,让他很伤心,在梦里蜷起身子哭了起来,好像那天晚上所有的雪都是自己哭出来的。楚稼君不明白伤心的缘由,但只要想起那扇家门被关上的画面,心里就像是被一块石头狠狠压住再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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