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况依旧不语。仿佛不管过去多久,只要听到韩绍真的关心,他都会情不自禁的生出希冀来。 但这种日子实在是该结束了。 严况放缓脚步,抬眼道:“今后我都不必再上朝了。” “什么?” 正要叫人的韩绍真顿时愣住,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严况平静道:“陛下,已经批准我辞官离京。” 严况不是个爱说笑的孩子……韩绍真心下如是道。他很了解严况,自然清楚这不是玩笑,却又难以面对眼前结果。 许是想到捶胸顿足不适合身份,韩绍真只是抬手指了一指严况,又狠狠拍了自己大腿。 严况抬眼与人对视,古井无波的语气,却是嘲讽刻薄之语:“想不到,失了我这颗棋子,竟能让韩相难过至此……韩相切莫过度悲伤,保重身子为要。” 韩绍真长叹一口气。 既知无可转圜,韩韶真暂且稳住情绪道:“况儿……你又说小孩子气话。这些年,我再三再四地说了,你,不是我的棋子,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一直把你当做我的亲生儿子看待……” “够了!” 似是听多了这套说辞,严况厉声打断,只以冷眼回敬:“当年,你人在哪里?” 水底、人群、呼喊、哀求……尚且年幼的他,被隔在人潮骂声之外。他喊破了嗓子,拼尽了全力,最终也只是满头是血的挤进人群—— 看着自己的母亲被绑住手脚沉入水底。 看着她那绝望又哀伤的眼神,被水波一并吞没。 严况的思绪被瞬间拉回过往,他他握紧双拳打断思绪,却是难以平复。 他缓缓开口,表情僵硬地扼制泪意。 “你又知不知道,我娘她,到死……都在等你。” 此话一出,韩绍真眼底竟真切生出一丝不忍来。他那已生细纹的眉心微微蹙起,却还是维持着冷静,维持着一国宰辅的气度与威仪。 韩绍真阖眸道:“况儿,不管你相信与否,老夫当时,的确无法抽身。否则……否则我一定会回来,我是绝不会丢下你们母子的。” 严况眉头紧锁不愿再回忆,他知道,这个男人未必不是真心。可是他不比自己,他没有亲眼见到那一幕,而亲眼见到了那一幕的自己,永远无法释怀。 也无法原谅。 严况道:“这些话,你该去说给她听,而不是说给我听。” 韩绍真心一紧,不由笑道:“况儿……你是要老夫去死?” 严况闻言一顿:“下官岂敢。” 韩绍真苦笑,随后正色道:“况儿,人活百年,从来都不会只为一人,你所能见,是整个相府上下几百条人命系我一人腰间。” “而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无数性命与我息息相关,这其中也不乏于我重要之人。我不会死,我会活着……活得比所有盼望我死的人,都要更长,更久。” 严况知道他是在找借口,却也很难不认同这些借口,况且他也并未真正想过要韩绍真的命。 彼时,他只是个父亲不愿庇护怜悯的幼子,若无韩绍真,他这条命早该没了。 是以后来纵然情义辜负,相见生憎,又如何能去盼着……盼着救命恩人去死。 严况垂眸敛去厉色道:“韩相公自会长命百岁,方才是下官失言,还请相公见谅。” 提起旧事,韩绍真不免心虚几分,却仍是抬首望天,沉声道:“我知道,你恨我当年无故失踪,没能救下你娘……但真相,远比你想的复杂。但我向你保证,我韩绍真今生今世,不曾负过你母亲严素商!” 提及故人名讳,韩绍真深吸一口气皱了皱眉,眼中似有泪闪,母亲的名字,对于严况而言,也实在是太遥远了。 陈年旧事被提及,严况压抑了怒意道:“那你撩拨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身为罪臣之女,卑微妾室,与丈夫的长兄生情私奔,会是怎样的下场!” “况儿!” 被戳中痛处,韩绍真蹙眉反驳道:“你明知此事并非如此,又何苦说这话来刺痛我?!当年若不是我舍命护你们母子,你又何来今日?” 严况不语,只淡然看他。那眼神却叫韩绍真难以遏制的想起了曾经的挚爱,只叫那提起的底气,又瞬间坍塌下去。 韩绍真缓了声音:“我知道,后来发生太多……你恨我,怨我,这些我都能理解,但实在是世事无常……你可知当初知晓你还活着,我有多激动?” “这些年来,你我一文一武,里外配合,一路走来,我官至宰相,你也统领整个镇抚司,虽然……的确是委屈你做了许多违心事,可如今形势一片大好,你想查的那些东西,韩家的,你师门的,也都迟早会水落石出…… “你究竟,究竟为何要辞官啊!” 严况看着眼前的男人,任他说完一长串话,也只是微微点头。 时间不多了。 思及此,严况重新冷静下来:“的确,你曾待我远胜亲父。可就算这些年来,我为你利用,生来死去,竟也还不清。索性今天,我把欠你的,一次还清吧。” 说罢,严况倏然垂手,五指扣上腰间剑柄,电光火石间,长剑出鞘横在颈间! “况儿!” 韩绍真大惊失色。剑身寒光刺眼,将他眼底镇定一扫而空!纵是年近知命之年的人,依旧是奋不顾身迎着剑刃上前,牢牢地抓住了严况手腕。 “你这孩子,到底要什么!” 韩绍真急躁不已,强硬地拽住人手腕,让剑刃自他脖颈挪开半分。 严况不为所动,只道:“这条命还给你,只求两不相欠。往后官场凶险,韩相公,多加保重,恕我不再奉陪了。” “不……不,况儿……” 韩绍真死死掐着严况手腕,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泄了力道,眼前人就要血溅当场。他阖眸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 韩绍真咬了咬牙道:“严况……好、好啊!我看你今天来,就是诚心要气死老子给你娘报仇!我告诉你!你的命在我这里,不值一提!老夫手底下有的是能人异士!你这颗棋子,我不要了!” “你不是辞官了吗?那就桥归桥,路归路,随你爱去哪,就去哪吧!” 韩绍真刻意压低声音,却又难以控制激动情绪,眼眶竟也有些泛红,再开口,语气中甚至带了一丝恳求。 “放下你的剑!现在就走!我不拦你!你松手……松手!” 一声声呵斥中,韩绍真总算如愿以偿的按下了严况手中的剑。 与严况僵持了这一番,韩绍真竟不免气喘吁吁,却又兀自笑了起来:“哈哈哈……上了年纪的老东西,哪里硬的过武功高强的镇抚司……啊,前镇抚司使?不中用了,不中用了……” 严况垂手执剑,故作漠然看着他眼前的男人。 韩绍真鬓角的白发已然连成一片直至髻上,与严况印象里高大伟岸的模样,已完全无法重叠。 的确,他也老了。 严况却仍旧固执道:“就算如此,也算两清。” “好,好……都依了你。” 韩绍真抬起头,正对上严况那双隐忍压抑的眼,一时又想起了他故去的娘。这样的眼神,绝望中透着失望,实在与她当年神似…… 韩绍真不由得失神几分,再开口,语气再度软化下来:“况儿。你不接受我的真心实意,那便……不用还什么情意给我。” 话至此处,韩绍真喉头滚动,迟迟再叹一声:“你不屑与我为伍,要辞官云游,随你,都随你,不过,别在我面前动刀动剑,真也不怕吓到我这把老骨头……” 韩绍真又叹了口气,摸着亭柱缓缓坐下,低头摆了摆手。 “走吧……走吧。” 严况提剑转身,步至门前,终究还是顿了一顿,道—— “保重。” 赋尽十载诀别诗,恩义徒然一身轻。 离了韩府,严况独自一人走在上京街上。这个京城,在严况眼里,似乎从没没变过。 这是天地间最为粲然光辉之处,万国来朝,灯火似乎永不坠落,怪闻趣谈,也永远不会闲了京城人的耳朵。 秋雨绵绵数日,但风雨过后,这上京城,依旧繁华如初,夜景风光无限,灯火流转,彻夜阑珊。 杂耍艺人,个个身怀绝技,喝彩声中,桥下水纹随行舟漾开涟漪。水中波纹荡漾,正映夜空烟火滚烫。 焰火流光,半分染透云外红尘,层层沓沓,直通碧落凌霄;半分坠落人间,青烟袅袅,落入九曲黄泉。 一天灯雾照彤云,九百游人起暗尘。 今夜离京,美景盛世相赠相送,何其有幸? 严况从未想过,自己这千锤万凿的命,竟然也有撑不住的一日。 …… 程如一刚入镇抚司那日,严况看着刑架上战战兢兢的状元郎,心道这又是一个命不久矣的人。 他如何料得到,真正命不久矣之人,竟是自己。 当日,送走韩绍真后,他旧疾复发,胸口闷痛如惊雷般炸开,竟至呕血昏迷。 待清醒之时,映入眼帘的是张医官为难的脸。 严况坦然道:“先生但说无妨。” 张医官踌躇了许久,方才开口。 “严指挥……” “身心交瘁,积劳成疾,旧伤新伤……难医难愈啊。” 严况微微颔首,沉声“嗯”了一句。 回想这些年,他虽身居高位,也是身居险位。大伤小伤四时不断,呕血昏迷当属常事。 是这具身体,他从未珍惜过,如今这般,倒也是合情合理。 张医官见他沉默不语,又叹道:“若尽心修养,或还有一年半载……” 只有一年半载么。那便是,什么也做不成了。 严况叹。叹这世上许多人,一生到头,仍旧有怨有结,遗憾从未消止。 责任、阴谋、情仇、愧疚……什么都不重要了。最后一点时间,总该留给自己了。 于是他辞官、辞别、离京。告别这个困锁住自己数十年的牢笼。 同样是棋子,同样是身不由己。程如一说得对,他在他身上,看到了当年无助的自己。 疲惫了的屠夫,对于最后一条捏在自己手里的命,选择了放过。所以,他固执己见的救下程如一。 而他与韩绍真,一开口,永远都是针锋相对,就像是嚼碎了瓷片,吐出的话,总带着伤人的锋芒。 写满意外,又失败至极的人生,在他拼命挣扎对抗之下,竟又戛然而止。 “对不住。”行至无人处,严况叹道:“我没有时间了。” 恍然间天又落雨,灯雾散去,星火落寞,雨落得悠闲,将行人一一送回来处。 夜色低垂,人海茫茫,严况不知不觉中,已从城南走到了城西,回过头,只见长街漫漫,一眼看不到行人,也望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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