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件相对容易的事,兆平泽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他俩大概是整个海滩上衣服穿得最齐整的人了,齐整得甚至有点叫人奇怪,因为这真是极热的一天,他们两个都把自己捂得未免太严实。 兆平泽时不时回头朝周生郝看上一眼,怕他丢了,或者说与其是怕他丢了,倒更像是怕他像什么吹之即散的东西似的就在某个瞬间消失不见了。 他这整个人像是他的一场美梦,他要时时刻刻确认自己还在这个梦里,这样他就可以在这烈日晴空下无所顾忌地像个真正的少年人一样享受这个盛夏,反之,一切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么一瞧,老天对他真不错,他想,他把自己活成一个亡命徒,时时刻刻准备赴死,可死之前,还能有这么一段好时日,这真是想都不敢想。 周生郝只是想在躺椅上歇一会儿,可不曾想这么往后一靠,就再也不想起来了,他在太阳底下迷迷糊糊的,懒得说话也懒得动,兆平泽在他的脚边蹲下来,也一动不动,不说话。 湿乎乎的海风吹过来,把头发吹得乱糟糟,周生郝的眼睛被遮住了,但也不想再抬手扒拉开,因为并没有什么想看或是可看的东西,都是人,都是肉,都是叫他胃里犯恶心的东西。 他喜欢海,也不讨厌沙滩,他只是被弄坏了,现在他知道那不是他的错,但是他被弄坏了,谁也修不好他。 兆平泽蹲在地上默默地望着他,像条温驯的狗,周生郝觉得这情景也是很熟悉的,仿佛他们两人的关系就该是如此。 “你不下水么?”周生郝开口,不知怎的,他感到对于这个人其实是无需客气的,“我看你穿得这么多,热死了。” 兆平泽只是摇头,但好像对于他这种不太客气的语调好像并不陌生,甚至还好像觉得这很亲切,整个人都自在了许多。 周生郝想,这是个很好的时机,他该试探着问他一些林童童的日记本里问题,但想不到该怎么个问法。 “你今年多大了?” “不确定。” “这怎么还能不确定?” “我妈妈没跟我说清楚过。” “你……” “我猜,”兆平泽想了想,“我也许是夏天生的。” “哦,”周生郝想,和这个人说话真费劲,“那……” “也许是春天。” “……” 可恶,他本来是这么一个,他自认堪称完美的问话思路;先问一个人的年纪,可以算出他哪一年生人,甭管是哪一年,他都打算说‘真巧,我也是,你是几月?’,等对方回答说‘X月’,他就可以说‘哦那你是XX星座’,从而把话题导入到星座问题上,星座话题又十之八九是可和恋爱扯上关系的,这样他就可以一边貌若无意地扯着“听说XX星座和XX很配啊”之类的鬼话来刺探这个人的情感问题。林童童的日记本里不是说,这个人是那个莫名失踪的女生的前男友么?当然了,即使那么顺利地问下去,他也很可能会被反呛一句‘没想到你还信星座这种东西’或者‘你怎么这么八卦’,但那样他也…… 他这么迷迷糊糊地想下去,竟睡着了。 * * “你想下水吗?” 他睁开眼时,兆平泽问他。他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这时周围的光已不如午后时那样刺眼,远处天空更趋向于一种混杂了金色的桔红,大概已经是接近黄昏时分。 他睡了至少三个钟头,而这期间,兆平泽做了什么,他一无所知,但兆平泽身上的外套比起午后来脏了很多,肩膀往下簌簌地掉沙子,旁边的地上又有个不大不小正正好把人埋进去的坑,他很怀疑兆平泽是不是在玩那种地上刨个坑自己钻进去又跑出来又钻进去的弱智小儿科游戏,他这么一想,就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哪知兆平泽的耳朵尖一红,竟是有点小孩子做坏事被大人抓包似的不好意思。 “你想下水吗?”兆平泽把那话又问了一遍,同时背过手去装得好像若无其事甩开腿用脚把那个坑划拉划拉,“现在人少很多了。” “不是那回事。” “我知道了,你看见他们衣服穿得特别少,就恶心难受是不是?”兆平泽却是抬起头,指了指远处一小片空地,“那边现在没有什么人,我和你一块过去,如果有人,我就把你的眼睛挡着,你看不见,不就不难受了。” 他说完没有作罢,转过头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抽过来条长丝巾,在自己手上缠了两圈,把另一头递给周生郝。 “你抓着这个,然后咱们走。” 周生郝犹豫了一下,抓着那垂下的一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海滩上的人的确已变得很少,阳光洒在人的身上的时候,也不再那样灼热。 周生郝低着头很慢地往前走,一种怪异的感觉笼罩了他的身体,荒唐又没来由地叫人羞耻,仿佛此时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他,而他在做一件极见不得人的事,这毫无道理,但耻感折磨着他,有一刻他像是整个人被剥光了在这沙地里裸行,又或者他变成了一种动物,正在忍受一种会令人类觉得羞臊的潮热,他的脚心发烫,脊背一阵又一阵麻酥酥的触电感叫他直不起腰,倘若一直这么走下去,他会在某个时候跪下来恳求些什么,命运或是死亡。 “好了,到了,”兆平泽说,“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把眼睛闭上。” 周生郝站在沙地的边缘,海水拍湿他的鞋子,他茫然地仰起头,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那么,”兆平泽看看他,“我把你的眼睛蒙起来可以么?你可以假装自己不存在,我不会叫人碰到你。” 周生郝不自觉地夹紧双腿,深呼吸了片刻,那只手还握着那条丝巾,他侧过头去,兆平泽没有急于凑近他,而是继续用一种很轻的,近似于呢喃的声音对他讲。 “我是你永远可以相信的人呀,你忘记了么,你把衣服脱下来,我们好好待一会儿怎么样。” “你会笑话我。”周生郝摇头,“我不叫人看。” “没事,”兆平泽点头,“你说怎样就怎样。” 周生郝松开手,在沙子上坐下来,这的确是个相对来说很安静的地方,他把晒得有些发红的手放在地上,略有些温热的海水慢慢抚上他的手背,他把手翻过来,海水又去舔舐他的掌心,于是他听见自己说。 “好吧。”
第46章 番外1——旅行(完) 他的脑子里有个声音说,这个人是不值得相信的,但他脑子里的声音太多太乱,他也不确定该听哪一个。 有时他觉得他的身体和他的思想已然分道扬镳,他飘在一个更遥远的地方,俯瞰他自己。那个自己试探着把衣角掀开一点,脐环上的钻石在阳光下反射出极耀眼的光。 兆平泽的眼睛被闪了一下,下意识地把手伸到额头去挡。 那是质地极为轻薄柔软的衬衫,薄得仿佛能透过布料看到布料之下的肌肤。 周生郝一点点解开领口的纽扣,他打了双侧的锁骨钉,钉子被打豁过两回,留下些许疤痕,从锁骨开始,那遍及整个上身的刺青逐渐展露它的狰狞面目,图案纹得既奇怪又廉价,仿佛身体的主人故意要糟蹋自己的好皮肉。 奇怪的是,他自己记不清是谁帮他弄的这些玩意了,是谁把这些东西给他纹在身上的? 总有一个陌生男人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男人同样蓄着长发,看不清具体的面孔,有些个瞬间他感觉他咧开嘴朝他笑,而他正躺在床上翻一本书,男人把他揽在臂弯里,他们的长发缠在一起,从背影看起来倒很像一对母女。 ——他们要从这里把你切开,然后…… 袁中天把他翻过来,用手指在他的上身画线。 ——你要把你的肝脏给我,也许过些时候,我还要你的肾,所以,你要活得长一点哟,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会把你身上能用的东西取出来,所以你想死的时候,一定记得和我打招呼,不然可就太浪费了。 他在他的怀里叹了口气,点头。 ——哦,好,随便你吧,我没有很想死。 他要他的肝脏,手术发生在一个小岛上,他听见海鸥的叫声,花瓶里总插着许多向日葵,他恍恍惚惚,不知道那是梦境还是现实。 每当他想要和世界建立联系时,人们不都要从他的身上索取些什么吗? 有的人需要他永远漂亮,满足世俗对美的期待,有的人需要他永远规规矩矩,符合世俗对人的种种戒律,于是他扮演一个漂亮又礼貌得体的空壳,还要无视那些对他肉体的窥探和无休无止的性暗示,但这一切并非无可替代,因为世上有太多具像他一样的躯壳。 他的肝脏就在这个人的身体里,就是说,他已是他的骨中骨肉中肉,况且他们的身体本就流淌着同样的血。 ——所以你在与我共享你的生命,这不是一件好事么? 不,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好事,他知道人们总是想要控制他,但他找不到不被控制的理由。 “绝对不会很快就好的,绝对没有‘忍一忍’就结束这样的事。” 袁中天把那套刺青的工具一件件准备好,朝他微笑,像是在告知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你会痛很久很久,你会痛得要发疯,唉呀,你为什么非要我做这种事,你知道我是只会折磨人的。” 他的灵魂就是在那个时刻头一次俯瞰他自己,他在很远的地方看见自己躺在那里,好像很漠然地说。 “那不是更好么?” “越丑越好?” “当然。”他笑起来,“不许给我弄得很好看。” “好呀,”袁中天也跟着笑,“你说得我忍不住想给你弄得漂亮点了。” “那我就烧掉,”他晃晃脑袋,不是很在意,“我瞧哪里好看,就烧哪里。” “啧,这里的字是谁刻的?” “我自己——” “为什么?” “因为我是婊子。”他的灵魂归了位,笑声听起来很尖刻,“婊子就配这种东西。” “我把那个男孩给你弄过来怎么样?据我看,他比他父亲有意思多了,我们可以拿他好好消遣一下。” “不知道你在说谁。” “哈哈,不要装傻么,你再想想,这不是很好玩吗,我们把那个男孩弄成白痴怎么样?你可以给他戴上项圈,让他汪汪叫,让他只会每天流着口水等着你的鸡巴,很简单,只需要一个小手术……” “用不着那样,他也汪汪叫。” “你不是不知道我在说谁么?” “我记不清了而已。” * * 周生郝睁开眼,‘那个男孩’就在他的面前。 在这个记忆的片段里,这个人是忠诚的,汪汪叫的,甚至离危险很近的,他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远不止于此,但照目前看来,他好像真的于他而言,是完全无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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