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错药了?”周生郝没生气,看疯子似的瞥他一下,继续系腰带。 “我妈妈,你,你们都这样。”兆平泽想把那只蝴蝶吐出来,但总是失败,他两手发抖,打着寒颤,脚像是快站不住了。 周生郝停下来,盯着他,盯着这个他觉得黏糊糊的又丑又奇怪的家伙。 “干嘛这样说话。你是在跟我生气吗?” 周生郝的问题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很稀奇,他继续盯着这个怪兮兮的家伙,像在看什么罕见的自然现象。 “你居然会生气,还会骂我,啧,好恶心,我还以为你没有那种神经呢。” 周生郝继续贴近他的脸,像要仔仔细细地研究那每一寸肌肉的活动。 “你生气的时候会打我吗?爸爸生气的时候会打我,我妈妈生气的时候——唔,她不经常对我生气,她会砸东西,有时也打我。” 兆平泽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被周生郝捧起来,五根手指被周生郝逐一顺着指节拢起来形成一个半握拳的手势,周生郝双手捧着他的拳头问。 “你会怎么打我?爸爸喜欢打我的脑袋,妈妈不太喜欢,不过他们都扇我耳光,爸爸踢我的时候会把我的嘴踩烂,但这样我就得好几周都戴着口罩上学了。我不管在半空还是摔倒地上不会觉得晕,但你打到我的胃我可能会吐,你喜欢我吐吗?爸爸不喜欢我吐。” 周生郝停顿了几秒,把兆平泽的拳头举起来,定定看了片刻,像在认真评估一件凶器的杀伤力。 “你生气得厉害吗?会把我揍到失禁么…爸爸不喜欢我把地毯弄得脏兮兮的。” 兆平泽觉得那只被捧着的拳头像被塞进了一块烧得火热的炭,灼得他掌心的皮肉几近焦糊。 “好奇怪,”周生郝盯着他的眼睛,“你好像又不生气了。” 我本来就没生气。兆平泽想说,没有说得出来。 “你刚刚真的很生气,”周生郝困惑得几乎将鼻尖贴到兆平泽的脸上,“你气得想杀了我,我看清楚了的,爸爸每次打我的时候脸上就是你刚才那个表情。” “没有。”兆平泽的眼角湿漉漉的,像条可怜又倒霉的狗,“没有。” “哇,你要哭了诶,”周生郝有点嫌弃地松开手,“好恶心。” 兆平泽依然能够嗅到周生郝身上的香水味。 他讨厌他身上的香气,讨厌他的衣服,讨厌他镶满水钻的指甲,讨厌他挑染的长发,讨厌他打了耳洞的耳垂,讨厌他涂了唇釉的嘴唇,它们统统都讨厌,统统都可憎,统统都值得诅咒,因为它们叫这个美丽的怪物变得更迷人,这些美丽的事物擅自在美丽的皮囊的身上制造了更多的美,令他恐惧,令他抵触,令他排斥,令他想要转身离开,好逃离这个巨大的旋涡,他像是司汤达综合征患者,面对着挂满展品的无尽长廊头晕目眩竭力不使自己昏厥在这迷宫里。 杀掉蝴蝶,杀掉蝴蝶。 可真的只是因为这个吗? 兆平泽千百次想象周生郝老朽乃至腐烂的模样,想象周生郝被利刃分割的残破不堪的模样,想象一个剥夺去美的周生郝,一个同他一样丑陋的怪物,蝴蝶的影子是否还会再出现?他是否还会…… 如果他扯掉他的头发,剪碎他的衣服,朝那漂亮脸蛋浇上一瓶硫酸,再把那属于舞者的躯干锯成一截又一截,最后任凭他在火中凄厉地尖叫,如同毁掉一副名画,那是否他还会…… 胡说八道,这全是胡诌,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兆平泽毫无生气地站在那里想。 我做不到,那些事情,我做不到。什么像毁掉名画一样毁掉他,那都是什么…… 他讨厌他身上的香气,因为那使得他更想要像狗一样围着他嗅个不停;他讨厌他的衣服,因为那使得他更想要触碰他布料下的肌肤;他讨厌他镶满水钻的指甲,因为那使得他更想要亲吻他的手指;他讨厌他挑染的长发,因为那使得他更想要被他的发梢抚过脸颊;他讨厌他打了耳洞的耳垂,因为那使得他要更努力地抑制住不去咬上一口;他讨厌他涂了唇釉的嘴唇,还有那嘴唇所吐出每个字,因为这叫些全都他的脑袋发疯,叫他意识到他有多喜欢这一切,喜欢逼得他喘不过气,他在溺水,几近窒息。 为什么啊。 爱情像热病一样席卷他的身体,他想要他,也想毁灭他,也许这些全是真的,荒诞却并不矛盾,前一秒你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后一秒又渴望着,渴望着…… 69. **【二零一三年春】** 他的字像小孩子的字,握笔的姿势从来没人指导过,就那么一直奇奇怪怪的,自己也觉不出别扭。他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纸本在平摊开着,他脖子歪着去看窗外电线杆上的鸽子,手里的笔在漏墨,墨油把白袖子染得脏乎乎的。他二十多岁,非常笨拙学着做个成年人,偶尔为自己的一点进步感到小小的得意,在他看来记日记是大人才会做的事,他记得兆佳晴就是这样做的。 兆佳晴喜欢记日记,但她的头脑鲜少有完全清醒的时候,因此无论是嘴上说的话还是写在纸上的句子都永远像是在梦呓,而后她会把每一页读给他听,开头第一句总是—— “宝宝,宝宝,我的小狗乖乖,你知道吗?” 他蹲在她的腿边,歪着头笑起来,听她继续念下去。 ——我看见你爸爸了,不,我也说不好,但我真希望他是你爸爸,因为…你记得我们看过的那个电影吗?那个小女孩和杀手的故事,最后他死了,宝宝,最后他死了,她往后的一生中还会发生什么,她还能遇到一个像他一样的人吗,我不知道,但我没有——难道是因为死人永远比活人看起来美好得多吗?嘻,这是个陷阱,活人比死人美好,这是个陷阱,可是你能怎么办呢?你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尝到了那种像…浪漫电影和史诗一样的爱情,像撞上冰山的泰坦尼克号,你看见,他和整个时代的铁墙一样在你的眼前轰然倒下,然后你决定奔逃,你须得一直流浪不停,因为一旦停下来思考,你就会觉得这个世界……哦,天呀!我们如今生活在一个怎样的……怎样的…… 她咣地一声醉得倒在地上,他便去床上把枕头抱下来,很费力地垫在她的脑袋下面。 **【二零一三年夏】** 他梦见童年的雨季,他坐在阴暗潮湿的小旅馆的床上,一边用电视机看旧货市场批发来的盗版光碟,一边等着兆佳晴从外面约会回来。 他无聊地拆开散乱在旅店地板上和床单上的安全套,冲洗掉黏糊糊的人体润滑剂,灌进自来水打上一个死结,假装这个冰凉柔软又鼓鼓囊囊像水皮球似的玩意是一团有生命意识的活物,他给它起名亚当,又很快如法炮制出了夏娃。 亚当和夏娃在空啤酒瓶搭成的乐园上无休止地交媾,他们年幼的造物主喝饱了啤酒,趴在床边懒懒地打了个嗝,捡起地上一块脏兮兮的糖,吹了吹上面的灰尘。 他不怎么抽她的烟,她的烟里通常有什么叫人昏头昏脑的东西,他也不随便吃她的糖,除非他真的太无聊,有些糖会叫他在天花板上看见跳舞的彩色小人,有些糖会叫他自己也变成跳舞的小人,也有些糖害他差点死掉,让他几个小时后在自己的呕吐物上醒来。 夏娃被摔踩成了一滩水,他没有多看一眼湿掉的墙和地板,只是摸摸床上的亚当,两只空洞的黑色大眼睛,毫无生气地在眼眶里转动着,没有悲哀也没有欢愉。 他的小手抓起一只注射器,针尖刺穿亚当的同时针头却也断在里面,他只得用指尖捏住它,用一种毁灭性的骇人力量将它整个撕开,冰凉的水倾泻下来,打湿了他的膝盖。亚当和夏娃的残骸并列在一起,亲亲热热,整整齐齐。 他取出针头,叼在嘴里,坐在旅馆的床沿上,眼睛继续盯着电视机。 有那么一些个雨夜,兆佳晴会搂着他一块看电视,他依偎在她的怀里,觉得安全又舒适,直到电话铃声响起,兆佳晴懒懒地接起来,随即被电话那端的各式各样的男人逗得直发笑,随后她便从小床上跳下,套上一身衣服,挥挥手说。 ——拜拜咯,妈妈有个约会。 他醒来,坐在床沿上,发了很久的呆。周生郝在客厅里呜呜地哭起来,他耳朵听见这声音,脑子还未思考什么,身子条件反射似的跳起来,直冲过去,脚没穿拖鞋,不知道踩到什么,但也顾不上了。 周生郝的哭声很多时候毫无理由,仅仅就是梦中醒来,一切无事发生,却要扯开嗓子嚎叫上一场。 “玛丽有只小羊羔……” 他搂着他的身子唱起来,唱得没腔没调,嗓子也哑哑的,声音倒是很轻。 “玛丽有只小羊羔,雪白一身毛,无论玛丽到哪里,总是……” **【二零一三年秋】** 他推着小推车走到货架前,好像有什么人在叫他的名字,起初他觉得是听错了,再后来觉得是对方大概是在叫一个与他同名同姓的人,便没有回头。 ——是他么? ——我觉得是,但是……哎呀。 他听见有人在不远处嘀嘀咕咕地讲话,他斜瞥过去,是几个看起来与他差不多同龄的男女。 “兆平泽?” 其中一个女孩先反应过来,抬手试探性地向他打了一声招呼。 “是你吗?” 他困惑地望向对方,不知道这群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我是北中07届的赵文倩,”女孩说,“你估计不记得我名字吧?我当时是那个——卫生委员,就是每天中午同学倒垃圾的时候,我得把你叫醒,求你挪下桌子……” 他还是没有多少印象。 “你和周生郝怎么样了?” 他愕然地望着她。 “你们那时候,”他们说,“不是在偷偷谈恋爱吗?” “嗨,其实大家早都知道的,学校就那么大点地方嘛,哪有什么秘密。” “因为周生郝看起来就是…很gay?反正大家早都默认他是的。但没料到你也是……” “刚开学的时候听说要和你一个班我还有点害怕,”一个女孩不好意思地笑笑,“但后来听说你是和周生郝在一起的就好像不怎么怕了。” “说起来那年发生了好多事啊……你们现在还在一起吗?” “……” 他僵硬地点头,记不清回答了什么。 “太好了。”有人说,“那时候就觉得你们两个挺般配的。” **【二零一三年冬】** 他听见救护车的声音。 他想爬起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可身体好像没法动。 ——哎唷,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人们在他头顶上方说。 ——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心理太脆弱了。 **【二零一四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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