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到最后他自己也感觉这歌词实在不合适,而且他自己从来没感觉出来自己其实五音不全,扯着嗓子唱了半天没一句在调上。 周生郝倒是真睡着了,兆平泽又摇了一会儿椅子,确认他睡踏实了,轻手轻脚把他连人带被子卷起来,抱到小床上去。 “我说好要给你做爸爸的,”有那么一刻,他半跪在地板上,手肘撑着身子,用一种近乎于叹息的声音对他说,“你总说我骗你。” 5点钟他给周生郝穿衣洗漱,照例被不分青红皂白地咬了几口,穿衣和洗脸都还凑合,但周生郝非常抗拒被刷牙,把牙刷伸进他嘴里比叫他吃药还要难,几乎每天他都会将泡沫和水喷得他满脸都是。 喂饭是另一件难事,他喂一勺,他原样吐回他的掌心,他再喂,他再吐,每天必然要这么循环上七八次,喝粥或者汤更费事,不知道怎么回事,周生郝每喝上一口就咧开嘴笑,喂进嘴里的粥汤会全部沿着嘴角流下去,就那么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稍稍有点烫的液体胸口的皮肤时他会尖叫起来,他便需要用最快的速度制止住这叫声,以免邻居带着清晨的起床气上楼敲门,又要在止住他的叫声后哄着他再换一身干净的新衣服。 7点半他匆匆忙忙坐上通往港区的公交,汗浸湿了整片后背,他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在乎,车上的早间新闻也从来没仔细听过。 出狱的头一年兆家的人来找过他一次,他的曾祖父咽气之前还惦记着见他一面。他站在那里始终像个局外人,他并没有从那些血缘上算是自己的亲人们的身上找到类似于血亲之间的联结感,那个在他面前死掉的老人也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触动。 他们乐于跟他撇清关系。他原本觉得这也都没什么,他不窥觊他本来没什么兴趣的东西,也没想象得到会有什么有求于人的时候——至少在看到医院账单之前是这样。 真正艰难而有实质感的生活,是从把周生郝从医院接走开始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乞白赖地发挥出那样多的本事,总之就是活下去了,不体面也不光彩的活下去了,而后也将一直如此。 “你想知道沈蔓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么?” 这个寒冷冬日的某天兆平泽突然说,可周生郝只是坐在浴缸里茫然地看着他。 “好吧。你听不懂了,”他停顿了一会儿,“不过……他们后来找到她了。” 谁也没曾想到过,那许多年里,沈蔓的尸体就被埋在北中的那片草皮下面,在那个曾埋过许多死猫的地方,他们弄来一台挖掘机,把她从那地方挖出来,已经过去太多年,她已经腐烂得不像样,人们需得费上好些功夫才能够确认她的身份。 “沈毅也在。但他没承认他是她的父亲,你知道他们从来都不会承认那种事。” 2009年的6·12缉毒行动是否真正算得上是一场成功的大清扫?这是个有时会在公安系统内部引起争议的问题。 行动在当天夜晚七点,然而从后来的情况来看,至少在下午三点时情报已被泄露。 潜伏在犯罪集团的线人的确为警方提供了制毒工厂的准确地点,但当警方到达目的地时此地几乎已人去楼空,大量设备仪器和毒品被转移,大量重要证据在短时间被迅速销毁。 散落在北区其他几处地方的小规模犯罪窝点被成功清缴,堇年华娱乐城亦被查封,然而腾某等多名犯罪集团高层人物潜逃至境外,最终落网的犯罪分子以集团中下层成员为主。 那名犯罪集团幕后主导一切的袁姓男子,始终下落不明,人们猜测他再度更名换姓,自此消失在茫茫人海。 “她被火化之后,骨灰一直没人来领。她养父母一直不肯不露面,怕被媒体采访什么的,隔了很久之后有天来了一趟,回去路上又说是车子什么的出了点事,把她的骨灰不小心摔到下水沟里去了,这事就算结束了。” 她和她们,北中所有被袁中天精神和药物操纵至死的无名受害女孩的故事,至此随风而散,再次陷入无人知晓的阴冷角落。 只有那只叫大花的黑猫依旧年复一年地像个战士似的站在那片草皮的最高处,仰起头用暗绿的眸子冷冷地扫视着人群。 68. “他是你的弟弟吗?” 他点头。 “好乖,他睡着的时候好乖。”护士说,“我是不是见过你。” “没有,”他讲,“可能我是大众脸。” 护士们便笑起来。 兆平泽也不再做声,只是扭头从包里找出小毛毯,轻轻给周生郝盖上。 周生郝很少睡得这么乖,很奇怪,每当他在医院里闻着消毒水味便会睡得很乖,就好像医院才是他真正的家似的。 他很自然地握住他的一只手,任凭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他不知道在旁人看来这其实有点惊悚,带着病容沉沉睡去的周生郝在惨淡的灯光下有种似人非人的异样感,像一具美丽的尸体,或是蜡像馆里的蜡像。 事实是周生郝已经不那么漂亮了,只有兆平泽的眼睛还会觉得这个无生命的物件有种混沌未开的美,像疯女人把无名婴儿的骸骨包进襁褓里视若珍宝。 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疯子。 他漠然地想,你把我这辈子毁了。这样的念头时常闪过他的脑海,他也知道那是无理取闹,但他就和被撞到桌角的孩子,总要埋怨是桌子的不对。 他记得童年的最后一个夏天,周生郝十三岁,从欧洲回来,像往常一样把书包甩给他,他也像往常一样接过来准备替他做学校的功课,同时又注意到他的手指看起来亮晶晶的,指甲上撒了闪粉又贴了水钻。 “怎么,”周生郝抬起头,炫耀似的把那镶嵌满浮夸装饰的指甲在他面前晃了晃,“你的狗眼睛被闪瞎了?” 兆平泽张了张嘴,没说话。 “哼,你猜怎么的?我觉得我要是做个美甲师也不错,”周生郝满意地把手举在空中迟迟不舍得放下来,“我的手艺好极了对吧。” 这压根不是个疑问句,他的语气里从来都是这么笃定,好像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自己做什么不行,整个童年时代里,他总是以一种发言人的口吻宣布自己即将要做这个或者那个,从超级英雄到标本师到漫画家,从巫师到精灵再到独角兽。 蝴蝶,蝴蝶又出现了。 兆平泽垂下头,每当这种时候,他就觉得视野范围内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挑逗着自己,他又成了自己心灵的囚徒,无法逃离,无法得到任何救赎。 “你知道么,”周生郝捋了捋头发,“我乐意怎么着就怎么着。” “是吗?”兆平泽慢吞吞地抬头,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我猜人越缺什么才越要嚷什么。” “你就非得这么混账么?”周生郝很纳罕地看着他,朝着空着踢了一脚,“快滚去写我的作业。” 兆平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别扭。 周生郝那镶满水钻的指甲在他的眼前闪来闪去,兆平泽还能注意到更多的事——他扎了耳洞,他修了眉毛,他的头发蓄到了肩膀下面,发尾卷得很俏皮,黑发中夹着一小缕挑染出来的银发;他刚学会吸烟,他能看见他的手指有被烟头烫伤过的痕迹,他还没进入变声期,但嗓音听起来并不幼稚,他习得了一种新腔调,说起来无端地像在与人调情。 他的嘴唇上涂了层唇釉,有那么几秒他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呆呆看着那嘴唇一张一合,当他用那嘴唇吐出刻薄话语时,再难听的字眼也出奇得动听。 “我觉得我该恋爱了。”这个小刻薄鬼用唱歌似的语气说,“我就快十四岁了,我得马上开始那个——叫什么?人生新篇章。” 他的心猛地一揪。 “如果说呢,有人约我,”刻薄鬼坐在窗沿上把两条腿晃来晃去,“从前我肯定不答应,但现在我要考虑考虑了,虽然现在没有——这是暂时的,我妈妈说她十几岁的时候,想约她喝早茶的人从中央广场排到东海——这可是真事,翻翻报纸就能清楚。” 他低头默不作声。 “我和她长得差不多,所以么,我得习惯这种事,”他皱了下眉毛,手指绞了绞衣角,“但你可不要认为我是那种随便的家伙,我才不会轻易叫人在还没订婚的时候对我……但是她们说那样太傻了。” 他知道‘她们’是说和他在同一间教室学舞蹈的那些女孩。 “我妈妈一直叫我不要跟她们玩,”他撇撇嘴,“但你猜怎么的?也没那么糟,以前我问我妈妈女孩的事,她叫我滚,让我少操心这个,可我说我总有天会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对吧,我妈妈就说‘你毛都没长齐就惦记搞女人,不愧是你那畜生爹的贱种’然后掐我大腿,好痛,你知道吗,好痛,她说我再问这种不要脸的问题,她就掐死我。” 周生郝摊开手,继续讲下去。 “但你再猜怎么着,她们的妈妈也没差多少,她们的妈妈也会说——别问。但她们不怎么在乎。这挺了不起的吧?” 兆平泽不说话。 “所以我换了新香水,”周生郝站起来,把手腕在他面前晃晃,“我还买了……”他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夸张的语调模仿着卡通片音效,“哒哒~” 那些衣服的质地轻薄得出奇,丢在空中仿佛要滑翔上一阵才能够落地。 周生郝陷在宝石和丝绸堆里,赤裸裸的,皮肤刚被南法海滩的阳光晒成小麦色,与苍白得像个幽灵似的兆平泽形成一种有趣的对比。在这堪称怪异的构图里,一个畸形的灵魂向着那命运专为他一人而设的陷阱投以凝视,他不知道他躺在那里叫他看什么,他只是盯着他深红色的乳晕,又或是那些涂鸦似的廉价纹身贴;被箭射中桃心,意义不明的花体字母…… 兆平泽想不通怎么能有人能这么随便地往自己身上贴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但这些玩意叫他觉得周生郝像个被公用的玩具,张开腿叫人用马克笔在他身上写写画画,周生郝是婊子,这确凿无疑,周生郝是婊子。 “你在想什么啊。”婊子不高兴地说,不满自己被这样冷落,用脚尖轻轻地卷他的裤腿,“你这个狗娘养的坏东西。” 如果他知道我怎样想。兆平泽想——他会杀了我。如同往常千百次一样,兆平泽选择不说话。 周生郝像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以什么样的眼光凝视,只是很扫兴地摆摆手,把内裤随意地往上拽了拽,扭过身去披外衣。 这个漂亮蠢货把自己脱得精光只是为了叫人瞧瞧自己的新内裤。 “你在谁面前都这样吗。”兆平泽听见自己用奇怪的声音问。 “什么?”周生郝莫名其妙地回望他一眼,“你说什么玩意。” “你,”蝴蝶卡进喉咙里,令他窒息,“你是个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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