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迷迷糊糊地梦见自己六周岁,坐在家门口的秋千上,看工人翻修花园。 一只颜色罕见的蝴蝶飞到眼前,他跳下来去追,被水桶绊倒,跌在草地上,他咧开嘴还未来得及开哭,周生海就出现在那栅栏前,皱着眉头刚要准备呵斥,那只蝴蝶便撞上了鼻尖。 周生海一抬手,那只鼻尖上的蝴蝶,被拢到了手心里。 “我要——我要——”周生郝坐在地上边嚷边举手,“爸爸——要——” 要蝴蝶,还要永恒。 那个夏天周生郝得到了一套‘捕猎’设备,他自由地在花园里寻找各式昆虫,他习得了制作标本的方法,最后他还得到一个存放标本的玻璃柜以及一沓印有编号的贴纸。 他开始痴迷地,近乎病态地,将额头抵在玻璃柜上,他清点着属于他的战利品们,他将它们的肢体在脑中反反复复地拆解重组,他感到飘飘欲仙,他贪婪地想要拆解更多,想要掌握更多细节,更多图案,更多纹理,他要拥有更多的俘虏,更多的切片,更多的样本,更多,更多,更多…… 十一岁时,实验小学组织五年级的毕业生在结业的最后一天去北区的大学城参观几所高校。周生郝在的那一组是生物老师带队,将他们带进N科大独有的古昆虫学实验室。 “欢迎对昆虫有兴趣的同学,在未来报考N科大的昆虫生态学专业,昆虫方向目前在其他高校的本科学习中是被并入植物保护专业当中的,而N科大是目前全国唯一一所在本科阶段单独设立昆虫学专业的高校……” 周生郝的鼻尖几乎要和那化石样品贴在一起了,他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一双眼睛却快冒出两道绿光来。 ——有什么用?能赚钱?能当饭吃? 饭桌上的周生海几乎没听完周生郝的话,就掐灭了手上的烟反问。 ——是985么? 周生郝哑了声。 ——是211么? 周生郝不甘心地摇头,想说点什么又没能说得出。周生海把烟头撇进烟灰缸,随手摊开一张报纸。 ——那就老老实实去考X大,最不济也上个医学院,少看这些没用的野鸡学校。 周生海眼里,世上像是只有X大一所大学似的。连N大都还只是勉强够得上他标准的‘三流学校’,既非985又非211的N科大,就更不知是九流还是什么了。 周生郝是能凭着成绩顺顺当当地考上N科大的。 可那怎么能够?那是什么野鸡学校?周生海捏着拳头忍了好忍,才没有当场把烟灰缸砸到这个让他感到丢人的蠢玩意头上。 必须是X大,再不济也得是X大医学系,医学系比本部的分数线要低十到十五分,倘若这都考不取,那在周生海眼里简直就是活脱脱的废物了。 下一次再吃饭时,周生郝没再提过N科大一个字。 那一刻没有,此后也没有,好像从未曾听说过世上还有这所学校似的。 “郝郝以后想考什么大学呀?”新年的晚宴上,长辈们问。 “X大,”周生郝答得不假思索,“X大医学部。” 长辈们先是夸了一番了不起,又问为什么想考医学院,他便端坐起身子,像个成年人似的,从专业优势谈到就业形势,冷静客观地逐一分析利弊,听得大人们频频点头,到最后十分捧场地鼓起掌来。 如此番问答在此后又重复了不知多少次,有时是在长辈的酒桌上,有时是在学校,有时是在课后的辅导班。 ——想考什么大学? ——X大。 ——想考什么专业? ——X大医学部。 这些鬼话像有什么固定的剧本似的,只要照着问题一句一句往下顺下去,就能够成功走到迷宫的出口。 说烂了的话又拎过来倒过去地说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像背台词似的,眼睛也来不及多眨一下,脑子也没顾上多转半圈,嘴就先动起来,比膝跳反应还要灵敏。 这自然是‘上进’的表现,这自然也证明这是一个‘上进’的孩子。 “咱们北区这边那个N科大这两年好像办得挺好的。”一个同学说,“有几个专业好像还被评上国家重点学科了。” 周生郝背对着那人,像是没听见似的,礼貌而疏离地“哦”了一声,过了半晌,又开口接道。 “那是什么野鸡学校。” 他说完走开了,走时脚踩在金秋的落叶上,一路上净是咔哧咔哧的声音。 这貌似是‘上进’的另一种表现,这貌似证明这是一个‘上进’的孩子。 至少在省实验的初中部没有人会怀疑这点。 演讲稿是X大,作文簿是X大,梦里梦外都是X大,是X大医学部……多么自然又多么正确。 “真的么?”不知是十二还是十三岁的兆平泽,忽然抬起头盯着周生郝的眼睛,语气十分干涩地问,“真的是真的么?” “什么玩意,”周生郝被这个脏兮兮又丑兮兮的家伙问得一阵恼火,“什么真的假的?” 他们逼他,他们全都逼他,或者他认为他们逼他,他有时恨得歇斯底里,恨得想要不知从哪里掏出把刀,把这群烦人的家伙统统捅倒在地。 现在这个没上过学的小野种竟然也问起他来了。 兆平泽好像一点也没意识到他的恼火,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几天后的某个晚上,他正要到楼上舒舒服服地泡个澡,家里的佣人说有电话找他。 “你想干什么?啊?”他霎时间一股子怒气,没想到这婊子养的私生子能这么狗胆包天,不但抢自己的父亲,还敢往自己的家里打电话。 听筒里兆平泽的声音断断续续模模糊糊,裹着浴袍的周生郝压着火耐着本就不多的性子听了半天,正准备挂断的时候,听见那头问了一句。 ——你想要读医学部的什么方向? 周生郝握听筒的手悬在空中,想冲着这可恶的家伙骂上一句‘关你什么事’。 “操你妈,烦死了,都问什么问,你以为你是谁……” 他很困,他记不清他回答了什么,临闭上眼前,他瞥了一眼那本《法医昆虫学》,很含糊嘟囔了一句,手便松开了听筒。 电话另一头,兆平泽用铅笔在那张意向表上填下了医学部,又在‘法医学’那一个小框里画了勾,把表递回了对面。 “确定了?”对面几个成年人接过那意向表,颇为意外,“小朋友你是怎么想到选这个的?你了解这个专业么?” 兆平泽很漠然地摇摇头。 “没关系,不着急,”人们将他这种反应理解为小孩子在陌生事物面前本能地手足无措,便安慰道,“咱们少年班头两年还是以通识教育为主,等你入学之后,多接触几个学科,慢慢就了解自己的兴趣点啦……” 兴趣,兴趣是什么? 他好像什么都可以,他好像什么无所谓,从没有太喜欢什么,也没有太讨厌什么,从没有太偏向什么,也没有太排斥什么。 那整个世界是一片金色的海滩,他用手捧起一捧沙子,又很无聊地看着沙粒从指缝间窸窸窣窣地一点点陷落下去。 在疯人扎堆的X大,人们从疯人的眼睛里可以时常看到某种类似信仰的东西,他们骑在椰子树上仍觉不满,还怪叫着要去摸那天上的云,就那样热烈地高歌着,永远不知满足。 那沙滩上有天才,有天才中的天才,有比天才中的天才更天才的天才……将这巨大的俄罗斯套娃一点点拆开,还可以看到天才的努力家,天才的浪漫家,天才的理想主义者……无数个超凡的大脑,无数个不羁的灵魂,无数种声音如潮水一般,将庸人淹没在其中,从此难以辨清方向。 天才的围城,完美的谎言。 多少挤进围城的少年们,以为站上了巨人的肩膀,顷刻便可撑开翅膀就地起飞,许久后才意识到那脚下踩着的不过是巨人的一根脚趾。 那是旋涡一般的人生,没有止境也没有出路,没有什么‘最好’,也难以判断自己究竟是在向上还是无可救药地下沉。 普通人中的天才被扔进天才堆,却成了天才堆里的普通人。 可当天才回到普通人中去时,又对普通人的悲欢理解多少呢? 沈蔓失踪半年后,兆平泽还是会时常很莫名地梦见,她在食堂里气急败坏地将盒饭扣到他头上的那个瞬间。 油腻的汤汤水水顺着他的脑袋一直滴答下去,从领口流进衬衫的夹层,他很茫然地眨眨眼,那青菜叶和米饭里黏了他一脸,而他只是感觉某些热辣滚烫的东西被注入到了血液里。 他好像堵塞的七窍终于开了一窍,似乎开始逐渐领悟到为何人们会为一些在他看来无谓的事情而悲伤。 他头一次对世界产生真切的概念,并且意识到世界,或者说命运的阴险诡奇之处——使多者愈多,少者愈少,最终少者手中所剩无几的一点也被其命运剥夺去,落入一无所有的境地中。 沈蔓粗鲁地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她没有再和他说过一句话,只是在呼吸恢复平稳之后,扭过身走开了。 他并不生气,他只是怜悯她,但怜悯是无用的。他不能够把自己的大脑借给她用一用,也不能够让她变得和自己一样。 他不知道那些题目究竟有什么能把人困住的难处,他从来没有特别真切地领悟到知识的美妙之处,但也从没有被知识绊倒过,他所做的不过是将钥匙插进锁孔,他拧动它,听见清脆的咔嚓声,一切便结束了,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可言。 可人们似乎看不到锁眼也看不到钥匙,他惶然地皱起眉,他指指他面前的那扇门,人们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沈蔓是在那个晚上失踪的。 一个生命正处于崩溃的边缘,而她周围的人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也许这不能够责怪任何人,因为每个人的生活都像长着裂缝的盘子,每个人都在用尽全力地强撑着,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关心他人。 根据林童童的日记,沈蔓在失踪72小时后,公安介入调查。 校方在配合调查的同时,竭力撇清和沈蔓的关系,话里话外甚至暗示沈蔓是私自跑出校外与社会人员接触之后失踪的,几个管理层和资深教师的叙述甚至有些露骨,几乎要将‘援交’‘包养’之类的词说出口。 学生的回答更加直白。 ——她好不要脸的,平时也不怎么在学校呆,听说晚上在外面做鸡。 ——沈蔓就是个婊子啦,听说她干爹好多的,特别会傍大款。 似乎这样一个人在这样一天失踪,是叫谁都不意外的。最后连警方都将调查重点从校内转移到了校外,几乎认同了沈蔓是与社会人员接触后失踪这一观点。 “我没有杀她。”兆平泽又一次开口,“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我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 “你口袋里的头发怎么解释?”周生郝冷笑,“你要她的头发干什么?除非你说你是个变态狂——嗯,你已经是了,就别再突破变态的下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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