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笑起来,阿兰平稳的语调松缓了他的神经。他活动着僵硬的脖子和肩膀,继续提出疑问:“杀手和警察,一个人怎么能同时有两个矛盾的身份?做这种梦是因为我拍过警匪片吗?” “也许有这个原因。”阿兰回应他的情绪,“不过,你觉得这两个身份有什么联系吗?” 伊恩摇摇头:“能有什么联系?你死我活的联系?” “你死我活,”阿兰重复他的用词,“听上去有点暴力。” “是啊,我就是因为暴力倾向来找你咨询——等等,暴力……这两个身份的共同点是暴力,无论是以暴力为生的杀手,还是以暴制暴的警察……是的,暴力。” “你似乎摸到了问题所在。” “可是,我要宣泄什么呢?我心中的的暴力已经快要装不下了吗?连梦里都没法平静。我已经把一切都搞砸了,这还不够吗?我还要宣泄什么?” 如果梦能反映现实,自己大概有个不幸的童年。 从肤色来看,那个酗酒的残疾男人应该不是自己的生父,母亲也不像在这里出生的人。她的英语很生硬,对小镇之外的美国知之甚少。这种家庭的气氛可想而知,但那又有什么特别? 就算梦是真的,一个成年人还会为小时候挨过的揍哭泣吗?何况自己已经离开那里太多年,早就过上另一种生活,每天充实得要命,哪有空咀嚼陈年创伤? 要是没想起来这些破事就好了…… “操,我为什么梦到这些?”伊恩烦躁地加快脚步,把阿兰甩在身后。过了一会儿,他又折回来,继续和阿兰并肩前行。 “抱歉,医生。我不想做个哭哭啼啼的弱者,可想起这些事有什么意义?就为了给我的坏脾气找个借口?” 阿兰忽略他对自己称呼的改变,平和地看着他:“伊恩,这不是你的错。” “妈的……”伊恩绷紧的肩膀松弛下来,胸中充满卸下重负的轻盈,但这感觉转瞬即逝。他牵了牵嘴角:“这句话已经被编剧们写烂了。” “我不是要针对你,”伊恩望向阿兰,后者依然温和,这让他松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宣泄什么。去酒吧喝一杯,找个顺眼的家伙干到他……呃,我是说,一起过夜,你懂的。” 阿兰微笑:“那也不错。” 伊恩终于笑出声,轻松的感觉就像刚从咨询室的躺椅上站起来:“谢谢,我感觉好多了。” 不知为什么,车上这一觉比在咨询室梦到得更多,更深。上次咨询时,伊恩梦到一个“幸福街”这个地方。查过资料才了解,那是个东北部的荒废小镇,几乎没有常住居民。照片上的街道让他莫名熟悉,他便要求阿兰陪同拜访此处。 这是个过分的请求,它打破了阿兰的日程规划,也不是他常用的工作方法。意外的是,后者没有拒绝。 伊恩姑且认为是十倍的咨询费起了作用,他还没有自恋到以为自己的症状有特殊价值,或者长相吸引了那位不确定性取向的咨询师。 阿兰的态度和从前一样,没有面露勉强,也没有为加倍的咨询费而殷勤。他走在陌生的小镇,就像在工作室楼下散步。 这让伊恩感觉自己被刻意照顾:“你不用这样。” “你指什么?” “谁在这种情况下都会紧张,你不用故意镇定。”伊恩指了指路边的无人房屋。 阿兰低头笑笑。很明显,伊恩把他的紧张投射在自己身上,再通过安慰自己来化解。不过无需拆穿,他能感受到伊恩的善意。 “如果你担心我情绪失控,那就更没必要。梦里的小镇比这儿可怕多了——” 伊恩突然闭上嘴,他意识到自己的话正在变多——阿兰曾聊过的投射把戏,他开始尴尬了。 “这个镇子确实有点奇怪。太安静了,就像它的名字。我也会害怕,只是不习惯把情绪表现出来。” 话虽如此,阿兰看上去完全不紧张。他依然在微笑,还轻轻按了按伊恩的手臂。 比起焦虑,伊恩更受不了被像小孩一样呵护:“好吧,你可以不用保持工作状态了吗?就当我们是普通的朋友。” “要我和你发展咨询之外的关系吗?那是违背职业道德的。”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好的,伊恩。我们可以像普通熟人一样聊天,解决当下的小问题。” “非常好。” 伊恩颇有仪式感地握了握阿兰的手,随即松开。对方的手干燥而温暖,看上去十分瘦削,握起来却很有力。他对阿兰的第一印象是苍白得像个吸血鬼,这会儿已经有了点改观。 但也仅仅是,一点。 凝视那双灰色的眼睛越久,就像在雾中走得越深。 他们走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雾气渐渐浓重,远处的房屋只剩下模糊的剪影,就像现实与噩梦中的小镇重合。 “太静了,阿兰,静得……能听见心里的噪音。” “你听到什么了?” “脚步声——不是你的,就像有人在后面跟着我,不快不慢,不远不近的……” 伊恩下意识地回头,发现阿兰也看向身后。 灰白的雾气中真的有个人影。
第12章 “我是不是还没睡醒……” 看清人影的瞬间,伊恩重新坠入绝望。 似人非人的步伐,腐尸般的皮肤,扭曲的面容,几乎就是他噩梦中的怪物。不,比梦里还可怕,在梦里他感受不到迎面扑来的灼人温度,也闻不到这股焦尸般的气味。 那只怪物没有双臂,整个上半身被一层皮紧紧地包裹着,好像穿着精神病院的拘束服。然而它从胸膛到腹腔都被豁开了,露出外翻的肋骨和燃烧着的内脏,每走一步,红热发光的内脏就痉挛着喷出火星。怪物冒着黑烟的嘴里一直在呻吟,仿佛它也在为体内的焦灼痛苦万分。 如果还在做梦,在梦中死掉是不是能回到现实? 怪物一步一步地走近,伊恩闭上了眼睛,任飘飞的火星烧着他的头发和皮肤,直到一股急切的力量把他撞开原地,拖拽着向前。 他睁开眼,看见阿兰的背影在面前飞奔,自己被他攥住衣领,踉跄地跑在后面。怪物的声音渐渐远去,消失在身后。 “为什么不跑……”四周再次寂静下来后,阿兰扶着墙喘气,苍白的脸上浮出淡淡血色。 伊恩抱歉道:“我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我也在说服自己接受现实。” “说服了吗?” “很难。”阿兰看着他的手背,那上面有块新鲜的烫伤,“你还好吗?” “皮外伤。”伊恩摸了摸伤处,尖锐的疼痛让他吸了口凉气,“我肯定,这不是梦。” “我是说,你的精神状态。”阿兰理平了他的衣领。刚才扯得太用力,一颗扣子不翼而飞。“对不起,情况紧急。” “我习惯了,倒是你,得有点心理准备。”伊恩又解开一颗纽扣,衣领敞开,呼吸顺畅不少,“你放心,我会对你的安全负责,毕竟是我强拉着你上路,回去之后我会给你更多补偿。” 阿兰摇头:“还是先考虑活下去的问题吧。” 整理好情绪,伊恩在他们藏身的小巷里四处翻找一阵,可惜没有找到合适的“武器”防身,只好空手出去,打算到街面的店铺碰碰运气——他对黑漆漆的公寓楼有点阴影。 “有些怪物看不见,只对声音敏感,待会儿我们低调点。”走出巷口之前,他又对阿兰讲了一遍梦中的细节,“实在避免不了冲突,就只能……” 伊恩边讲边回忆怪物被“天使”碎尸的画面,他自己也曾把刀捅进怪物的身体,恶心的感觉依然清晰。怪物和人类一样,有血有肉,也会痛苦的呻吟。除非是你死我活的狭路相逢,否则他真不想再面对那血腥的情景。 阿兰微蹙眉头:“我会注意。” 在伊恩的梦里,街上没有上锁的门,一切都敞开了任他探索。而寂静岭是封闭的,阴暗的秘密隐藏在上锁的房间里,从门缝、窗缝里不怀好意地窥伺着来访者。那些门窗边缘的抓痕和血迹诱人探究的同时,也在劝退冒失的人。 伊恩和阿兰都不想冒险,而且,他们也没有撬门的工具。 “如果我们是在谁的梦里,怪物就像那个人内心痛苦的具象化。”阿兰望着他们来时的方向。他的声音很轻,是只有伊恩能听见的音量。“比如刚才那只,被束缚的外表和灼烧着的内部,让我联想到一个压抑的人,被心中的痛苦啃咬着,日夜不息,最终以惨痛的方式爆发。” “这就不用精神分析了。” 伊恩脸上笑着,脑中却浮现出梦中的街道,脸上渗出黑血的怪物,也许在流着黑色的眼泪。在梦里,阿兰也把它们描述成“失落的灵魂”,这怪诞扭曲的形象是自己心中徘徊的痛苦吗? 那么,要消灭“痛苦”吗? 自己已经从梦中醒来,要帮梦的主人平息焦灼吗? 多荒唐啊,这只是阿兰的比喻。伊恩攥住那只烫伤的手,伤口结了薄薄的血痂,再用力点它就会被扯破。这才是最真实的,他想。 “这是什么?”阿兰的把他拉出思绪。 伊恩循着他的目光,看到地上有几片黑色的印痕——公路上的血迹是噩梦的开始,此刻他和阿兰又来到新的起点。 “哈,什么环形叙事,哪个操蛋的家伙写的剧本?”他捏着眉毛之间的皮肉,愤怒和无力化作一声冷笑,“看样子,真人秀开始双人模式了。” “伊恩?” “我没疯。” 梦的内容太纷杂,刚才伊恩只讲了重点,此刻他不得不描述更多细节。阿兰果真没再分析,沉默地听着,又以更长的沉默回应他的讲述。 “抱歉,伊恩,这有点超出我的认知。”他的手指在半空中伸开又蜷起,“就像梦在现实中展开,非常地……魔幻。” “好奇心可能会把我们都害死。”伊恩盯着那几道黑色,也陷入迟疑,“在梦里……” “你做编剧的话,同样的内容会写两遍吗?” “当然不会。” “那别急着下结论,或许这次和你的梦不一样。我们不妨继续探索,看看这到底是现实,还是集体幻觉。”阿兰先一步走过去,蹲下查看印痕。 “好吧,法斯宾德医生,你很专业。” “过奖了。”阿兰的表情没有变化,他用指尖碰了碰那片黑色,“好像是碳粉。” “碳粉?” “某种东西燃烧碳化的碎屑。” 灰烬,燃烧的怪物……似乎有点微妙的联系。 伊恩向前追了几米,果然又看到一片黑灰:“前面准没好事。” 话音未落,路边的报废车后面就闪出一只怪物的同类。它的上半身也像个爆裂的茧,胸腔里流动着熔岩般的内脏,空气里都是灼热的硫磺味。这家伙移动极慢,如同真的烧伤者,每走一步都浑身痉挛,喷出铁水般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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