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在你心里,帝王的身份比我原本是谁更重要么?” “是。” 萧长勖不说话了。 林夙今日依旧戴了面具,他看着萧长勖,那双属于江凛的眼睛晦暗幽深,仿佛有千言万语难以言说。七年,于江悬来说是一场劫难,于他而言同样痛苦,无论他的皮囊变作何样,内里仍旧是江凛,而江凛,至死都不会允许自己再与梁萧皇室有任何牵扯。 萧长勖自然也清楚这一点,他自嘲般一笑,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林夙说:“我不再是萧长勖,你却要做回江凛了……” “从古至今,王座之上,向来是无尽的寂寥。”林夙面容平静,望着萧长勖道,“人得到一些东西,就会失去另一些东西。皇上不必伤怀。” 萧长勖轻笑着点点头,不置可否:“你要随他们回漠北么?” 林夙摇头:“我打算四处走一走、看一看。以前忙着打仗,有很多想去的地方都还没有去过。阿雪身边有岐川,还有张太医和大巫,我跟着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忙。” 萧长勖问:“你这一走,我们还有机会再见么?” 林夙沉默片刻,答:“大约没有了罢。” 萧长勖眼底浮上一抹苦涩,如天明时的晨星一般渐渐黯淡。像林夙说的,他们之间早已写好了结局,顺着那条路走下去,早晚会走到这一天。 不甘心。 但无计可施。 甚至林夙早就料到这一天,连一句约定或承诺都不曾给过他。 萧长勖闭上眼睛又睁开,承天殿的金顶灿烂华丽,他以前从未留意过。——原来王座之上,是这样的风景。 “那,会有书信么?”他垂眸看林夙,又问。 或许是不忍,这一次林夙没有拒绝:“会的。” 萧长勖淡淡一笑:“那就好。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你腿上有伤,莫往湿寒的地方去。雨雪天也要小心,记得多烤火,多添衣。若遇上什么难事,自己解决不了,一定写信告诉我。” 林夙答应:“好。” “你,还有什么话对我说么?” “还有的话,只是关于阿雪和岐川了。他们两个是我看着长大,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希望你善待他们,就当是看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 “原来你还记得,你我往日有情分……”萧长勖苦笑,点点头道,“好,我答应你。”顿了顿又问:“别的话还有么,无关岐川和问雪的话。” 林夙垂下眼帘,淡声道:“我能想到的叮嘱,日后你身边自然有许多人替我留意。一定还要说的话,我希望你做一个好皇帝,像你当初所言,匡扶社稷,救万民于水火。我虽不在你身边,但我所到之处皆是你治下王土,你善待的每一位百姓,其中便会有我。” 萧长勖眸光微动,许久,低声道:“我知道了。” 林夙抬起头,望着萧长勖,终于露出一个释怀的微笑:“那,我走了。愿陛下保重。” 那道背影终于还是消失在大殿之外,萧长勖没有动,也没有收回目光。 ——他与江凛相识于年少时,一晃二十余载。 萧长勖已快忘了从前的江凛是什么模样,只记得他成为“林夙”的这些年,日复一日变得沉默、阴郁、机关算尽、忧思深重。而别人口中那个战无不胜、意气风发的江帅,仿佛已成为史册中轻描淡写的一笔。 直到刚才,他微笑对自己道别时,脸上终于多了几分年少时的神采。 甚至萧长勖从那张全然陌生的脸上,看到了当初江凛的样子。 萧长勖不自觉跟着露出微笑。 ——就当最后与他道别的,是他的灵抒。
第70章 69 “岐川哥哥。” 冬去春来,又到了漠北胡杨抽芽的季节。 近日府里总能听到两个男人的争吵声,听得多了,众人已见惯不怪。 当初谢烬带江悬回来,一起来的还有个奇装异服的苗疆男人和一个每日沉着脸的古板郎中,二人就江悬的病日日吵架,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到现在谁都没能让江悬醒来,于是吵得更凶了。 此处府邸位于雁门关附近的代州城,是谢烬几年前自己购置的,不打仗的时候,他大多时间都住在这里。比起京城将军府,这处宅子不算大,平日只一两个人照顾谢烬起居。因江悬回来,才多了几个伺候的下人。 众人每日吵吵嚷嚷,些微消弭了谢烬的低沉。 不过大巫和张临渊虽烦人了些,于江悬一事上都毫不马虎。多亏他们两个,江悬脉象终于不似最开始那般虚弱,脸上也稍微有了几分血色。 大巫与张临渊打赌,赌江悬什么时候醒来。 张临渊说就算一直这样细心调养,人参虫草灵芝不要钱地供着,也得至少一两年才有可能醒来。 大巫却讳莫如深地摇摇头,说两个月足矣。 张临渊想到什么,脸色一沉:“你莫非想用蛊?不行!” 大巫面不改色道:“蛊并非全是害人的东西,是你们中原人误解太深,一谈用蛊便退避三舍,全然不知蛊虫也可救命。何况你连万木春都敢给他用了,蛊比起万木春可不算什么。” “不行!”张临渊依旧一口驳回,“他如今虚弱至极,不可胡来!” 二人说着又争吵起来,张临渊不知怎的灵光一闪,打断大巫道:“等等。你不会是已经……?” 大巫微笑点头:“是。我已经给他用了。” “……” …… 与此同时,京城和苗疆各自送了许多东西过来,府里每日车走人来,药材和补品堆成了山。 这天谢烬从军营回来,见谭翀小心翼翼捧着一个木匣子往屋里走,一问才知道是林夙遣人送来的。 谢烬问:“林先生如今在哪?” 谭翀答:“林先生游历至黔中一带了,这是他从云雾山密林中寻得的乌风草,信中说交给张太医即可,张太医知道怎么用。” 乌风草? 谢烬略有耳闻,听说是一种极为难得的解毒药材,生长于黔中一带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当初为解江悬身上春风度之毒,张临渊曾派人去寻过,一直没有寻到,没想到竟让林夙找到了。 莫非林夙所谓四处游历,是替江悬找寻续命解毒之法么…… 谢烬微微垂眸,道:“知道了。送去给张太医吧。” 春分一过,天立马暖和了起来,塞上冰雪消融,代州城里春梅争相开放,红的白的开了满城。谢烬今日回来时折了一枝红梅,插在江悬床头的花瓶里。 不多一会儿,满室梅香清幽,沁人心脾。谢烬像平日那样坐在正对床的书案前处理军务,这个位置只要抬起头,便能看到床上的江悬。 谢烬已逐渐习惯这样无声的相处了。 甚至偶尔觉得,这样也很好。 至少江悬一直在那,不会离开,也不会再有人伤害他。他在昏睡中大约感觉不到病痛,面容一直沉静安宁,仿佛真的只是睡着了一样。每每看着他的睡颜,谢烬的心也会慢慢平静下来。 咚咚,外头有人敲门,谢烬抬眼,道了声“进”。 来人是张临渊。 张临渊每日都来看江悬,谢烬已习惯了。二人之间无需多话,张临渊道一声“将军好”,谢烬点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 今日张临渊带了针包,看样子像是要为江悬针灸。 谢烬问:“林先生送来那株乌风草,用得上吗?” 张临渊答:“可用。公子体内仍有春风度残余,乌风草可解百毒,于春风度也有效。” 至于为什么还有春风度,张临渊和谢烬各自心知肚明。也因如此,张临渊在谢烬面前总有些心虚。——万幸江悬活下来了,倘若真死在那天,谢烬第一个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张临渊本着言多必失的原则,不再与谢烬搭话,专心致志为江悬诊脉。不知是否因为得知大巫给江悬用了蛊,张临渊近日疑神疑鬼,总怀疑江悬的脉象不太正常。可到底哪里不正常,他又说不上来。 谢烬见他皱眉,问:“怎么了,阿雪有事么?” 张临渊摇摇头:“不,没有。公子脉象平稳,气血比前几日还充盈了些。” 谢烬点点头:“嗯。” 张临渊放下江悬手腕,叹了口气:“在下为公子施针。” “好。” …… 一下午时间一晃眼就过去,张临渊离开后,房里又只剩谢烬。临近傍晚时,玉婵进来问谢烬何时准备晚饭,谢烬没有胃口,告诉她今日不必准备了,说完便继续坐在案前处理公务。 每年开春,军中事务总是格外繁忙,将士们不仅要修整兵器战甲,还要准备耕田和畜牧,以保证来年军需,许多事情堆在一起,每一件都需要谢烬亲自过目,谢烬已经好几日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天色渐暗,纸张上的文字渐渐变得模糊不清,谢烬放下公文,揉揉眼睛,将书案上的烛灯点燃,然后站起身,走到江悬床前。微弱的烛光下,床上的人影一动不动,谢烬弯下腰,正要像平日那样为江悬点燃床头灯,一低头,忽然看见昏暗中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 “啊!” 谢烬吓了一跳,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再定睛一看,那双眼睛不是江悬又是谁? 江悬醒了……? 江悬醒了! 谢烬张了张口,想要发出声音,说话之前,眼泪却倏地落了下来。 他抬手擦泪,又哭又笑,床上的人面露不解,眼睛眨了一眨,轻声开口:“你是谁,你为什么哭?” 谢烬愣住,对上江悬澄澈无瑕的目光,刚咧开的笑容凝固在嘴角。然而江悬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谢烬看着他,心里某处轰然一声巨响,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混乱复杂的念头。 只听江悬继续道:“你长得,好像阿烬。你认识阿烬么?” 阿烬…… 谢烬懵住,声音发颤:“你还记得,你是谁么?” 江悬的神情愈发疑惑,尽管这是一个奇怪的问题,他还是认真回答道:“我叫江悬,是镇北王江述行之子。” 镇北王江述行……一个荒唐的念头忽然从谢烬脑袋里冒出来。谢烬顿了顿,小心试探:“你今年多大了?” “八岁了。”江悬回答。 这下谢烬彻底愣住,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 “八岁”的江悬不明就里,一双明亮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谢烬,问:“这是哪,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 不知是否因为他说自己八岁,连他的声音听起来都好像变年轻了,说话时语气也不像往日那样淡漠,反而尾音上扬,带着某种不谙世事的轻快的语调。 谢烬一时五味杂陈,对视许久,哑声回答:“这是我家,我叫谢岐川。” “谢岐川……” ——江悬八岁的时候,谢烬七岁,还未取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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