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醉擦了把额角冷汗,转头对天初淡淡道:“把玄初带回来,领军棍二十。” 天初抿着嘴,低低应着‘是’。 裴醉靠在行人木板路的栅栏,藏在堤岸杨柳中,抬眼看着浑身冷意四溅的李昀,只觉得头越来越疼。 之前是因为药,现在是因为李昀。 他没想到,二人五年来第一次见面,会是在这样的状况之下。 两人之间隔了太久的岁月,年少那点情谊究竟还剩多少,他也不敢确定。 况且,自己当年亲手将他推上了戴罪长岭之路。 李元晦也是人,怎么可能不恨。 “元晦啊。”裴醉抬手按着额角,闭上眼,声音疲倦,“你来望台,也是为了堤坝损毁的事?” 李昀站在三步远,看见那人头顶的铁发冠因为一路风尘而微松,随着呼吸而微微摇晃。 他心里攒了太多话,却无从倾吐。 他只能压下心头无名火,尽力克制而忍耐地应了一声‘嗯’。 “为兄知道,你恨我。”裴醉笑了,笑声低沉而嘶哑,“再过半个时辰,等为兄清醒了,再跟你说。嗯?” “裴忘归,你还是这样自以为是。” 李昀声音清浅,压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仍是被裴醉听出来了。 他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伸出手,在空中虚虚抓了两下,都没有碰到李昀的衣角。 “怎么又要哭了?过来。”裴醉无可奈何笑道,“为兄走不动。” 李昀站在原地,看着那人伸出的一只骨节分明的左手,大拇指上戴一枚青玉扳指,上面划痕纵横遍布,竟还是当年自己送给他的那一只。 年少情谊和旧日背叛交织着,他喉头一酸,将裴醉的手轻轻推开。 “此地不宜久留。”李昀喉咙堵得厉害,声音时有时无的,“带我去你的落脚点。” 李昀转身走了两步,身后没有脚步声。 他回头,见裴醉仍是垂着头,双手死死攥着木栅栏,冷汗顺着削瘦苍白的侧脸垂到下颌,摇摇欲坠。 “向武。”李昀别过脸,咬牙道,“扶着他。” 裴醉抬眼,浅淡的瞳色映着日光,睫毛上也坠着汗珠,微微眨眼间,那滴晶莹便掉了下来。 “裴忘归,我等你半个时辰。”李昀心中又疼又惊,“不管当年事情真相究竟如何,你该给我一个解释。” 裴醉缓缓站了起来,脊背丝毫不弯,即使看不清,神色也不曾有过半丝迷茫。 “你放心。”裴醉失笑,“为兄说过,不会跑。”
第5章 拥抱 望台自运河起,外城,中城,内城,三层嵌套,层层累叠。 因为其气候温和,水源丰沛,再加上是漕运转运仓之地,商贾不断,而经济亦发达。 虽然不及江南淮源府富庶,但也算得上富甲一方。 从护城河走入外城,便没有那泥沙遍地的景象了。 上阳门有兵卒戍守,向文从行李中掏出通关文牒,几人便被轻易放了进去。 向武趴在向文耳边低声道:“公子...不,殿下为什么不拿出那个威风凛凛的令牌啊?” 向文猛地捂住他的嘴,压着嗓子道:“殿下肯定有他的用意,你别说话。” “你这一路上,都是用的假身份?”裴醉垂眼,看见李昀手中泛着焦黄的通关文牒,上面写着‘云离’二字。 “嗯,不想弄得大张旗鼓。” 裴醉看着李昀藏在鬓角间的汗,还有那人微微气喘声,皱了皱眉,攥着他的手臂,低声问:“累了?” 向文也顿了脚,瞄见李昀鬓边的汗,立刻嘱咐向武去取水来。 李昀停了脚步,看向裴醉,眉心微蹙:“你没事了?” “我本来就没事。”裴醉替他抬手擦了鬓角的汗,李昀猛地后退半步,呼吸急促,眸光闪躲。 “你做什么?” 裴醉手悬在空中,被李昀眼中的防备刺伤。 他顿了顿,低声道:“知道了,为兄不碰你。” 向武端着一根青竹,共三截,当中镂空,装了满满的水,小短腿边跑边颠,一路洒着水便跑了回来。 他还没等将手中的竹节递给李昀,便抖着手,指着远处步伐整齐的兵卒队伍,小声喊道:“公...公子!” 裴醉凤眸一眯,一手将两小童推入对面的街巷,另一手扯了李昀的胳膊,捂着他的嘴,将他抱进了怀里,躲在两幢房屋之间的缝隙,借着灰瓦灰墙与杨树垂枝掩映身形。 裴醉在李昀耳边低声道:“申行派人来迎接你了。” 两人身体相贴,呼吸交缠。 李昀心如鼓擂,耳根通红。 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怒的。 裴醉却没察觉到怀中那人的异常,只是盯着那四处寻人的守城军士,冷冷道:“你入城拿的假身份,但他们仍能极快地找到你。这望台街巷,恐怕都掌握在申行的手里。” 李昀睫毛微颤,呼吸急促。 裴醉只觉得掌心被那人的呼吸灼得发烫,又抬了另一只手,摸着那人的额头,轻声道:“不舒服?” 李昀别开眼,不去看近在咫尺的那一双微微上扬的眼眸。 裴醉顺手替他擦了把汗,又替他正了正那蓝田玉发冠。 李昀是读书人,最看不得衣冠不整。 “元晦,其实你该瞒着身份。”裴醉透过缝隙看着那铠甲铮亮的守城军士,低声道,“今日,沙平海擒了邓督运官,表面上看,是为了替自己脱罪。可,若是他奉了申行之命,想要替盖家遮掩呢?” “申行久在望台,不知他是否和淮源盖家暗中有什么交易。” “今日若没有陈琛的搅局,沙平海可就直接将那些米粮入了仓库。”裴醉眉心紧皱,“不行,你若去,便是鸿门宴。” 裴醉又思忖半天,松了松眉心:“不,或许你亮了身份更好,申行便不敢光明正大的动你。” 李昀双手扒着裴醉的手掌,想要将那只略带薄茧的手扯开,却反被扣得更紧。 裴醉低声怒道:“别闹,等此间事毕,再谈其他的。” 李昀气得胸口险些炸开,理智被轰然炸成了齑粉,张嘴一口便咬了下去。 裴醉虎口一疼,看见一圈深深的牙印,带着血痕,刻在了拇指食指之间。 “生气了?” 裴醉一怔,见李昀眼尾染上微红,呼吸粗重,眼中蕴着水色,眸光发颤。 “裴忘归,你凭什么?”李昀攥着裴醉皂衣前襟,红着眼,将他抵在了墙上。 他大口大口呼吸,唇色发白,长睫翕动,如同残破的秋叶,被狂风裹挟凋零。 “你...凭什么。”李昀将头抵在裴醉的肩膀,带着鼻音与铺天盖地的愤怒和委屈。 裴醉呼吸一滞,小心翼翼地抬手,缓缓抚着李昀颤抖的脊背。 “抱歉。”裴醉声音喑哑,在李昀耳边低声道着歉,“为兄,一辈子都愧对于你。” 李昀嗓子酸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将这五年的委屈拼了命地刻在了那人肩膀上。 当年北疆一战,赤凤营与兰泞厮杀了一个月,军粮告罄,城墙残破。 可偏偏父皇八道金牌召他回承启勤王。 他拼着一身重伤,带着两万铁骑从北疆回来,冲进刑场救了自己。 赤凤营两万铁骑围宫,只等裴总兵一声令下,便要将承启所有的盖家叛贼,与乱臣贼子盖顿捉拿下狱。 可最后,盖顿拿出一百万两军费,换自己贬谪为庶民。 他妥协了。 李昀从不曾怪罪那人的不得已而为之。 五年来,他每日都在等裴忘归的亲笔信函,等他跟自己解释当时的境况与权衡。 可那人却没有半点想要辩驳的意思,竟是就这样认下了所有的罪过。 “为什么。”李昀声音哽咽,“为什么不对我解释,哪怕一句?” “对不起。”裴醉一遍遍地在他耳边道歉,声音越来越低,亦越发嘶哑,“不管当时如何权衡,我终究是...抛下了你。无可辩驳,罪大恶极。” 李昀眼泪滴在裴醉的肩头,极快地便渗进了黑色皂衣中。 秋日微风穿巷,将两人额边凌乱的发丝吹起,无声地随风摆荡。 街上兵卒踏着官靴,踩着石板地面,脚步声散乱如碎石投城。 李昀胸口剧烈起伏,拼命地压抑着呼吸急喘声,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发颤,比春日花间晨露还要脆弱而清澈。 裴醉抬手,轻轻替他擦去眼尾的红与热。 李昀缓缓闭了眼,感受着那温热而带着薄茧的指尖擦过皮肤。 两人总角之交,虽五年未见,可彼此相知,一如往昔。 “...那一百万两,够用吗?” 李昀抬眼,眼尾红得似朱砂。 裴醉盯着那微微染上胭脂红的眼眸。 他的眼睛很好看,像是卧着一尾鱼,前端饱满而眼尾微翘。 “足够。”裴醉声音很轻,抬手摸着李昀整齐的鬓发,眼中也藏着水光,“元晦,足够了。” “幸好。”李昀带着鼻音,轻声喃喃。 他心中那多年悬而未决的千斤巨石,铿然落地。 足够了。 裴忘归卖了他,换了十二万赤凤营同袍,十三万河安百姓,还有大庆的半壁屏障。 不亏。 裴醉揉着他的鬓发,无声叹息,将他轻轻揽进怀里。 “元晦,你可以不那么懂事。”裴醉侧脸贴在他耳廓,带着灼热的气息,散落着烧红了李昀的耳根,“你这样,让为兄该如何是好?” “我是大庆的梁王。”李昀缓缓闭上眼。 “你,才二十一岁。”裴醉将手臂紧了紧。 “兄长,不过二十有五罢了。”李昀在他肩头,轻言细语。 两人再没有说话。 只有耳边微风,街巷嘈杂,怀中温暖,与眼前的破败灰墙。 两人在这狭窄逼仄仅能容下一人的甬道中,抵死相拥。 过了半晌,李昀终于将最后一点颤抖也抚平了。 他吸了吸鼻子,退了半步,从裴醉的怀中退了出来,可缝隙太窄,眼看着他就要撞到后脑袋,裴醉长臂一揽,又将他拥进怀里。 李昀散尽了愤怒和委屈,再次窝在那人温暖的怀里,只觉得耳根烧得熟透。 年少的妄念张牙舞爪而来,在他心中又划了几道口子,又痒又疼。 “以后,为兄会补偿你的。”裴醉在他耳边低叹,“只是...。” 李昀一怔,窝在他怀里,抬眼与他对视:“只是什么?” 裴醉揉着李昀的脑袋,极快地岔开话题:“你怎么这么快就不哭了?为兄还记得,第一次见你,你就在御花园里哭。对吧,小云片儿?” 李昀收拾好胸口的羞与慌,抬眼,又是一副风雨不动的清冷模样。 这人,果然和从前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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