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我...” “人无信不立,师弟为人,师兄一清二楚。你虽看着没心少肺,醉倒红尘,不修边幅且...” “直接说但是。”周明达翻了个白眼。 王安和揣袖而笑。 “但师弟重信守义,胸有经纬,所以,你有能力实现你的承诺,而你也一定会实现对我的承诺。” “行吧。” 周明达没再多跟他贫嘴。 两人对坐,用筷子夹那一粒粒油炸得光亮的花生米,对酌而饮,没有即将赴死的战战兢兢,只有大事了却的闲适与安然。 “为什么你非要裴小子死?边疆没他守着,以后怎么办?” “其一,一姓之军,不利于国。其二,如你所说,若侯爷身死,赤凤营谁可接替?大庆武将凋零,朝臣却不以为然,是因为赤凤营不曾战败,他们没有感受到边境敌军压境,才如此稳坐高台。” “...那崔家呢?为什么放任陛下走先皇的老路?” “看似同途,实则不同。”王安和问他,“师弟,我仍是那个问题。你可知,为何没人敢重提师父的政令?” 周明达停了一息,轻声说道。 “...国无明君,人亡政息。” “正是。” “那你筹谋了这么多年,选出的这位,合你的心意了?”周明达高挑一枚花生米,抛在空中,用嘴接了,响亮地嚼碎了那脆香的果仁。 王安和也捏了一粒,安安静静地嚼着花生米,微微摇了摇头。 “说话啊。”周明达醉眼瞅着他。 王安和又斯文地喝了一口酒,才回答道:“食不言。” “嘿。” 周明达无话可说,却笑得响亮。 “这朝堂上的人,都被你玩了个遍。裴小子被你折腾得千人恨万人骂,最后只能死遁;梁王殿下就不说了,倒霉的孩子,为了挣出自己的路,连命都快没了;文林王更是凄惨,信了你的鬼话,真以为你是一心一意替他谋划,谁知道,你是瞧上了他的命,准备给咱们这位小皇帝上最后一课。真是,白白瞎了申家那两个好孩子的命。” 王安和慢条斯理地抹了抹唇边的酒渍。 “我说过,我是帝师。” 周明达忽得问他:“你真以为自己全知全能,掌握一切?要是真被申行篡了权,你怎么收场?” 王安和用平静深沉的目光注视着那方寸日光,微微眯了眯狐狸眼睛。 “文林王逼宫时,眼中已无野心。耽于儿女亲情,成不了大事。” “呸。”周明达斯斯文文地啐了他一句,“马后炮。” 王安和轻笑。 “师弟果然敏锐。” “说人话。要是陛下被钱忠折腾到没了命,你打算怎么收场?” “不收。” 王安和轻巧吐出两个字,惊得周明达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说...” “先皇临终托孤曾说过,这腐朽朝廷若救不得,便毁了它。这话,想必摄政王也牢记在心。” 周明达擦了擦手掌心的冷汗。 “疯子。” 王安和却盯着面前的酒壶,神思却飘向了旧日。 他自诩一生理智冷情,可在听到李昀染病的那一刻,却久违地出现了动摇。 人生尽头,他以为自己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可事到如今,他倒真的有些想再见那孩子一面。 “在想梁王殿下?” 周明达忽得出言。 王安和坐得端正,笑容无暇,只摇了摇头。 周明达沉默了半晌,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沾的草杆。 “我走了。” “好。” “有什么未尽的心愿吗?” 王安和双膝盘起,双手大拇指合成八卦之相,在身前上下翻搅。 周明达知道,这是肯定的回答。 “说说。” 周老夫子叉腰站着,俯视着王安和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那一束微弱的冬日阳光映亮了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笑眼,过了许久,悠悠轻叹自他喉间飘了出来。 “我不放心。” 周明达咽下喉咙间的酸胀,大力拍了拍王安和的肩膀,拼尽全力地嘲笑他。 “没想到你这老狐狸竟然有一天会在我面前示弱!” 王安和缓缓闭上了双眼,淡然一笑。 面前周明达放肆的笑声渐歇,牢房内又回归了一片死寂,只有两人微弱的呼吸声。 王安和等了许久,不见周明达出言,眉头微蹙,张开眼,看见他那一贯荒唐放肆的师弟,正用染血的指尖,在暗铁墙壁上快速地写着八卦九宫。 这是以命做算谶,来占卜天意! 王安和陡然一惊,猛地起身,一把攥着周明达的手臂,逼迫他转过身来。 “无通,你何必...” 话音未落,便看见周明达缓缓地张开了眼睛。 原是黑白分明的双眼,一朝尽数变作血潭一般的脏污,随着眨眼,两道狰狞刺目的血痕缓缓淌下。 “三十年风调雨顺。再远的,我也算不到了。用寿数卜出来的,这次该准了。”周明达抹了一把血泪,一个没站稳,栽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下去告诉师父,让他也安心。” 王安和蹲在周明达面前,轻拍他的肩。 “还是这么鲁莽。” “要你管。”周明达吐了口嘴里的血沫,疼得龇牙咧嘴的,“我要走了。” “拿来吧。” 王安和手掌在他面前摊开。 周明达别开眼:“你要什么?” “你来,不是送我走的吗?”王安和慈祥和蔼地看着他,“老夫为大庆操劳一生,你真眼睁睁看着我菜市街口血溅三尺?老夫只想要一个体面的死,不过分吧?” 周明达眼看着他解下了自己腰间那花枝招展的香囊。 王安和从那粉色绸缎布里倒出一枚黝黑的丸药,被那浓郁的脂粉气呛得微微咳嗽。 “无通,你该成家,别再留恋烟花之地了。” “拿来,不是给你吃的!” 周明达惊慌失措地去抢夺王安和手里的毒药,却为时已晚。 眼见毒药入口,再不得救。 那人无论做什么都一意孤行,生也是,死也是。 “老师!!” 一声虚弱却悲痛的呼唤,自牢房外传来。 王安和本是正襟危坐静候死期,可不料李昀竟拖着疲惫虚弱的身体下到诏狱底层,将他本来安稳的心绪尽数打乱。 他微微叹了口气,转身望着李昀低喘着朝他踉跄奔来,扑倒在他身前。 李昀凝视着王安和身上的灰布囚服,心中的悲痛宛若千钧之锤,砸得他心口血肉模糊。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只颤抖着跪在他面前,单薄的肩背藏在厚重的雪狐大氅之下,勉强撑起了这副虚弱的身体。 “是下官一直在利用殿下,殿下何必如此悲伤?”王安和手臂缓缓举起,又放下,又试探着举起,最后,轻轻落在了李昀的侧臂处,安抚地拍了拍,“下官的行事手段过于阴狠,就算让殿下知道了,也不会赞同下官的做法。” “学生不是赞同老师的行事做法,而是...”李昀用冰凉的手心攥着王安和苍老的手掌,“...我不该看着老师,独自承受这所有的一切。若我没有误解老师,想必,老师也不会这样辛苦了。” 李昀从怀中取出王安和亲手写就的密信,用颤抖的清澈双眼定定地望着那老者。 “老师让我‘死’在河安,永不再回承启,是替我寻了一条最好的退路,可老师您自己呢?” 王安和喉结向下微压,想说些什么来敷衍,可竟说不出口。 与世间形形色色的人交往,有各自的相处方式,拿捏住软肋,再软硬兼施,是他惯用的手法。 可唯有赤诚,不敢以虚伪相对。 在面对心如赤子的李昀时,他便束手无策。 “殿下,下官做了太多僭越之事,就算不死,陛下也会心存芥蒂。你不必替我难过,死得其所,无谓悔。” 他缓缓地握住李昀的双手,用力地握了握。 “下官其实很高兴,殿下找到了自己的路。今后,这世间再无拘束,殿下,得自由了。” 李昀感受着那双苍老手掌传递给他的温暖和力道。他的掌纹如同生了根,稳稳地托着自己的双手。 如同老师安稳守护着自己的这些年。 无论老师出于何种利用谋算,可他对自己,并无半分加害,就算立场不同,他也并不藏私,甚至将一生学识倾囊相授,到了最后,他甚至妥协,给自己铺就了脱离牢笼的道路。 得师如此,夫复何求。 李昀藏起眼角的泪水,双手并齐,高举过头顶,端正地跪在他面前,行了最隆重的拜师礼。 “学生也恭贺老师,得偿所愿。学生,叩别老师。” 裴醉站在远处,与腰跨飞雁刀的洛桓并肩而立。 “多谢。” “陛下手谕,下官只是遵旨。” “既然如此,给他换身干净的衣服,体面葬了吧。” “陛下手谕里没写。” 裴醉自腰间掏出二两银子,塞进洛桓的手里:“就这么多,我没钱了。” 洛桓一言难尽地收下了那银锭,无言点了点头。 裴醉抬手轻拍洛桓的侧臂,大步走向跪地的李昀,还有颓然倒地的周明达。 他半蹲在草垛上,握着李昀剧烈发颤的手掌,轻轻拂过王安和半睁的双眼,直至那双眼睛安详地阖上。 “他走了。” 裴醉按着李昀潮湿的侧脸,将他搂进了怀里,轻轻吻着他沾着泪的长睫毛。 “世人对王首辅误解有之,敬爱有之,唯有你,从一而终信任于他,想来,他应当很高兴。” “首辅一生善恶难分,如今终从这无尽宿命中解脱,你该替他欣慰,所以,别哭。” 李昀垂下眼帘,轻声应‘是’。 裴醉从腰间扯下一壶酒,递给脸色青白的周明达:“师父,还能走吗?” “走吧。” 周老夫子灌了自己一口烈酒,跛着脚踉跄起身,再不去看这满地余温。 裴醉打横抱起了脸色惨白的李昀。 “在我怀里,什么都不必想。都交给我,好吗?” “...好。” 李昀用手臂环着裴醉的脖颈,将侧脸贴在他胸膛的温暖处。 “忘归,你没事吗?” “嗯,怎么了?” “我听说,那日,你又吃了一次蓬莱。” “无妨,如今药性没有那般猛烈,可以承受。” “可是,你为何要吃?” 裴醉没有回答,一路抱着昏昏欲睡的李昀出了诏狱。 清风雪霁,明月已挂梢头。 周明达站在月下,衣袂翻飞,用深沉如墨的视线望着那远处隐约的星辰划过天际。 流火曳尾,人已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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