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高阳背上的火红大氅映得他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媚而热烈。 “大庆的逃兵,十之有三,不算稀奇!而今日,你们若逃了,本世子可以当做没看见!” “谁敢逃,军法处置,家人连坐。” 申行阴沉的声音如轰雷阵阵,震得林间鸟儿纷飞,徒留枯枝簌簌发颤。 “人为财死,没钱家人也得饿死!” 申高阳亦扯着嗓子喊,声音已经有些劈了叉。 码得整齐的军阵,慢慢散了架变了形,开始如虫蚁溃散般蠢蠢欲动,却还没有人想要当出头鸟。 申高阳高举手中小巧的黄金狮子球,随手一丢,丢在了那山脊之下的悬崖。 申世子像变戏法一般,自袖口腰间掏出一件接一件价值连城的小玩意儿,虽然士兵不懂价值几何,却被那夺目的金光迷了眼。 “谁捡到,就算谁的!” 这嘶吼如同一击重拳,将整齐的军阵撕扯出一个裂口。 有人不要命地逃了,有人拿起刀遵守军令斩向逃兵,有人趁乱捡起地上染血的银票。 军心易乱,再难收。 申高阳将小脸埋在申文先的背上,单薄的身体微微发颤。 “子昭。”申文先轻轻地拍了拍他裹着厚厚大氅的背,虽然不合时宜,可他确实有些哭笑不得,“咳,为了钱哭,丢不丢人?” “不丢人。”申高阳一边抽泣一边咬申文先的耳朵,“我没偷没抢,凭本事挣的银子,我光明正大!我...我替他们的亡灵哀悼一下,哭一哭,不成吗?!” 这边两人仍在做着无意义的对话,那边申行却以暴力手段控制住了余下的军队。 “子奉,学着点。生意人,货不走空。你看,赶跑他们几千个人,就是这么容易。” “是,子昭你做得很棒。” “我做什么你都夸,对我百依百顺的,不累吗?” “不累。” 申高阳眼眸深深地弯了弯,将冻僵的小脸儿贴在申文先温暖的侧颈处,寻求那冬日里唯一的火热。 “子奉,有了今日我散尽家财以求父亲手释兵权,天下人会宽宥申家的罪行吗?” “会。” “骗我。那可是谋逆,大庆那么多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父亲淹死。”申高阳少年老成地长长叹了口气,“其实,父债子偿,还是挺有道理的。可惜了,申家只有咱们两个儿子。你说爹跟娘怎么不再多生个十个八个弟兄,拿来顶一顶罪?” “子昭!” “知道啦,我先跟爹告个别。”申高阳将下颌瘫在申文先的肩膀上,朝着申行笑着挥了挥手。 而申高阳唇边一抹释然的笑容,让申行心里猛地一悸。 “高阳,我可以不追究你今日做出的糊涂事,下来,跟为父好好谈谈。” 申行手中的鞭子猛抽马腿,马儿扬蹄长嘶,吃痛狂奔,朝着那不远处的凉亭奔去。 “走吧,子奉。” 申文先犹豫了片刻,转过侧脸,对上申高阳笑得弯月牙儿似的双眼,不由得也笑了。 他右脚猛踏凉亭尖檐,空中腾跃两三次,便到了悬崖之上那脆弱的单薄土坡处。 申行立刻弃了马,生怕那马蹄会跺碎那脆弱的土坡,他近乎是小心翼翼地走到两个儿子面前,第一次放软了语气。 “高阳,文先,过来说话。” 申高阳握着申文先的手,两人一起,重重地跪在了那土坡之上。 那重量辅以快速又坚决的下跪姿态,让那脆弱的黄土中间添了许多微弱的裂缝,竟是摇摇欲坠。 申行不敢再贸然上前,放缓了脚步,压低嗓音,难掩焦灼。 “别做傻事。爹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我申家从无二心,却被先皇打压至此,你母亲被下药,生养困难,而我唯一的子嗣,还被先皇夺走当做质子。子昭,我们并没有对不起大庆皇室,爹只是,将本该属于爹的东西拿回来。你这般聪颖,会理解爹的,对吗?” “理解。”申高阳重重点头,“要是陛下将我的私库充入国库,我可能会跟他拼命。什么忠君道义,都是屁话。” 申文先望着这遍地的银票残躯,有些怀疑二弟又在骗人了。 “我可没扯谎。”申高阳有所预谋地,用手肘撞了撞申文先的腰,凑近了笑他,“谁让,我面前的这两个人,比银票还重要呢?” 申高阳很缓慢地将视线落在申行身上。 他在申文先袖子上蹭了蹭自己手心儿里的汗,然后,将小手搁在他大哥的手心里。 “父亲,儿子这就提前下去,替你赎罪,希望陛下和天下人能看在父亲绝后的份儿上,放你和母亲一条生路。” “说什么糊涂话!” “好,那我说点好话。”申高阳明眸上扬,笑眉招摇,“父亲,你若胜了,就快些再要一个儿子,抓紧时间留个后。以后,你要多陪陪弟弟,可千万别让他像我一样孤单了。” 申文先握紧了申高阳剧烈发颤的手掌心,扶着他,二人一同恭恭敬敬地三叩首。 申文先缓缓直起身体,看着远处士兵朝着两人不要命地奔来,他抬手,轻轻抚摸着申高阳苍白的小脸,将毕生所有的缱绻都凝在这无言一眼中。 随即,他目光一凝,双臂猛地箍着申高阳的腰,手臂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道,竟是要将申高阳朝着人群方向掷去。 他的动作太大,毫不意外地将脚下的黄土坡跺断。 申文先缓缓闭上了眼,感受着申高阳那件柔软的红大氅慢慢离开他的指尖,他手臂悬在空中,心却意外地踏实。 只是,下一刻,他的腰间一紧,像是被一股力道微微拦阻了下坠的趋势。 他来不及张开眼,便察觉到一娇软的身子重重砸在了自己胸膛。 “带我走。” “子昭!” 申高阳带着鼻音的轻柔软语与申文先撕心裂肺的怒吼声混在一起。 两人以一个互相纠缠的拥抱高高跃于崖边高空,拴着彼此腰带的,是一把小巧而精致的同心锁,锁底三绺黄金流苏随着寒风自由地摆荡,在申高阳红似火的大氅间隐约可见,他们如同挣脱了囚笼的鸟儿,恣意地翱翔于这绚烂天际。 “大哥,我怕高怕黑又怕痛,抱住我,别松手。” 申高阳清脆的笑声隐没于耳畔凌厉的寒风中。 申文先眼睛微烫,张开双臂,拼尽全力抱紧了他。 只要是子昭想要的。 上穷碧落下黄泉,绝不松开他的手。
第129章 逼宫(三) 新任兵部尚书廉成平握着手中的通关文牒,沉默了片刻。 他本以为会费上一番功夫劝说,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是真的请不来圣旨,便吊起城门,与文林王带来的兵马鸣锣开战。 可谁知,文林王爷真如外界所传的那般,儒雅守礼,先是差人呈上了圣上的密旨,又按照规矩,将大部分兵卒都留在城外驻守。 挑不出一丝逾矩错漏。 “禀大人,陛下不见朝臣,不议事,请不来圣谕。” “...放行吧。” 申行带着三千精锐走入了承启。 他近二十年都没有踏足这片城镇,似乎一切喧闹如旧,论起繁华,似乎还不及望台。 本以为会怀念这承启的烟火繁华,可他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每多看一眼,他都会忍不住想起他那两个不孝子。会忍不住想,他们是否像小时候那般,在街头巷尾挑灯论诗、驻足而看舞龙舞狮,满脸天真地抚掌而笑;会忍不住想,他们是否因为无人相护而被欺负折辱,暗自神伤。 他从外城、中城,一路走进了那四四方方的内皇城。 玉砌雕阑仍在,巍峨依旧。 只是,换了主人。 禁门外,还是有无数国子监学子端端正正地跪着。 他们似乎总有数不清的胸中愤懑要抒发。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他目光不期然划过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背影。 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背影。 “钟祭酒?” 一把年纪的国子监祭酒钟山,他跪在最前面,正垂着个山羊胡子,脑袋一点一点地,仿佛正在打瞌睡。 “祭酒,您等的人到了。” 黄学正十分贴心地递上了帕子,希望祭酒好歹在外人面前给国子监撑撑面子。 “没睡着,没睡着。” 钟祭酒费劲地撑开眼皮,满脸神游太虚以后的恍惚空虚。 “下官没说您睡着了。” 这可不是不打自招嘛,祭酒大人。 “哦,哦呵呵。” 钟祭酒揉了揉冻僵了红鼻子,敲了敲膝盖上坚硬的护膝,被黄学正慢慢地扶了起来。 其实黄学正并不知道为何祭酒这次一反常态地站了出来。 他一贯是不插手朝堂纷争的淡泊性格,这么多年的党派纷争,他从没有站过一次队,也没有因为自身的立场而用国子监生当做党争的武器。 他仿佛游离于朝堂外的一介闲散人,能在权力漩涡间悠然放牧,只醉心学问,修撰史册。 申行拢了袖口,快步迎了上去,微微弯了弯腰:“祭酒,多年不见,风采依旧。” 钟山用昏花的老眼瞅了瞅申行那张保养得当的脸。 “下官祭酒钟山,参见王爷。” 最后两个字拉得很长,有气无力的,说着,便直挺挺地往申行身上倒。 黄学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祭酒光天化日下公然碰瓷文林王爷。 上次碰瓷,是为了从廉尚书手里讹梁王殿下的手札。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这么多年不见,祭酒还是说晕就晕的性格。”申行双臂撑直抵着老头子脆弱的老骨头,没让他沾身,反而温和地笑道。 “这么多年不见,王爷依旧志向凌云,不改当年勇。”钟祭酒挠了挠红鼻子,笑呵呵地站稳,完全没有被识破的窘迫。 “人近半百,哪敢有什么凌云之志?” “王爷实在是过谦了。” “敢问祭酒,今日监生又是要跪谏何事?” “不过是求陛下上朝理政事、求陛下彻查梁王谋逆一事。老生常谈,无足新奇。” “祭酒出现在此地,已经足够新奇了。” 钟祭酒又含羞带臊地笑了笑。 申行拢袖抬手,告辞道:“本王有要事在身,必须要尽早入宫觐见陛下。待来日得空,定然与祭酒把酒话谈。” 钟山抹了一把嘴角的口水,拢了拢长胡子,笑眯眯地赶紧答应了。 “希望来日,下官与王爷之间,没有隔着什么难越的障。依旧可以长夜促膝,推心置腹。” 申行望着钟山的殷切目光,只淡淡一笑。 “骑虎难下,多谢祭酒。” 钟山望着申行身后的铁甲军。 半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慢悠悠地站回了国子监的队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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