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愿意长途跋涉行军,可上头命令不可违,他们也只能埋头猛冲。 转了个弯后,豁然开朗。 林中一方亭,一人端坐亭中,身着明红大氅,面前一杯茶热气氤氲,柴火烘得寒风簌簌成波。 “...高阳?” 多年没见,申行已经有些不敢认了。 申高阳撑着下颌,难掩看见申行的激动。 他蓦地站起,笑眯眯地冲了过去:“父亲!” 那疾奔而来的小火球险些惊了马儿,申行赶紧勒了缰绳,侧身跳下了马。 “你怎么知道为父今日来?” “你该说,我什么事情不知道?” 看着申高阳娇俏得意的小脸儿微扬,申行眼中虽有柔情一闪而过,可更多的,是打探与试探。 “看来吾儿在承启过得不错。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闲下来,想想我和你娘?” “怎么不想?儿子都想死你们俩了。”申高阳将手掌拉平,比这自己的身高,刚刚触及到申行的肩。 他月牙儿似的眼眸微微弯了弯。 “父亲,我长高了好多。” “嗯,看你过得不错,我就放心了。”申行用宽大的手掌轻轻拍了拍申高阳的肩膀。 申高阳看着申行又将话题扯了回来,他眼中最后一丝温情渐渐散去,垂下了眼睫,随意笑了笑。 “父亲,你是想问我,知不知道你今日是为何而来,对吗?” 申行收回了手掌,用审视而赞许的目光打量着明艳耀眼的儿子。 “文先说你这些年进步极大,我以为他只是习惯性地偏宠你。却没想到,你的确心有筹谋,亦懂得揣测人心。” “...我懂得那些做什么?” 申高阳拉起申行冰凉的手,言语中带着只有申行能听懂的恳求与急切。 “父亲,母亲身子不好,你将她留在望台,她会担忧的。” 申行不着痕迹地抽出了自己的手,神色依旧慈祥,只是以一个迂回的方式拒绝了申高阳的劝说。 “待为父办完事,定会将你母亲好好接来承启,我们一家人共享天伦。” “父亲,非要...” “高阳,为父做事,还需要向你请示吗?” 见申行的语气近乎苛责,申高阳颓然放下了悬在半空的手。 他双膝微折,重重地跪在冷硬的黄土地上。 “高阳,既然你可以随时出入承启城门,说明文先已经完全掌控了三大营。既是如此,你为何不乘机回望台?” “父亲,大哥接手三大营,并不代表三大营就是我申家的囊中之物。那是陛下的兵马,只有陛下能调动。” 申行用锐利的目光碾压着申高阳单薄的脊背。 “高阳,你今日来,不是与我叙父子亲情的,是吗?” 申高阳将细长的手缓缓攥紧。 “儿子请父亲,回府。” 申行眸色一深,蓦地弯腰,右手揪起申高阳前襟的月白长袍,左手高高扬于空中,裹着风雪凄厉,重重地甩在申高阳白皙柔嫩的脸颊上。 几乎是瞬间,一股鲜红的血迹便从他的唇角渗了出来。 申高阳用泛着冷汗的手掌颤抖着抓上申行的手腕。 “儿子...请父亲,回府。” 又是一记不留情面的巴掌甩了下来。 申行压低嗓音,难掩怒气。 “高阳,为父不想在人前斥了你的面子。起来,站在我身后,不准挡在我面前。” 申高阳用小舌头舔掉唇边的血渍,双手死死地攥着申行的手腕,不敢放,也不能放。 “父亲,今日来的是我,你还有路可退。若是你再往前走,对上子奉,对上三大营,对上陛下,那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申行韬光养晦多年,不可能因为自己儿子的几句话而放弃。 他松开攥着申高阳衣领的手,向上狠狠攫住了申高阳白嫩的脖颈。 “唔...” 一股大力掐住他的气管,让申高阳瞬间窒息,脸色由白转红,皮肤上开始蹦出一条条狰狞的青筋。 “明白了吗?”申行蓦地松开自己的手,将即将昏倒的申高阳摔在一旁,“...这是为父的决心。” 申高阳双手撑着满是黄土白雪的地面,火红的大氅狼狈地沾了泥与雪,他艰难地捂着喉咙连声咳嗽:“...看来,儿子在你眼里根本比不上那个位置重要。” “住口!” 申高阳揉了揉被摔疼的手肘,踉踉跄跄地沾了起来,宛若不在意地笑了一笑:“父亲,你既然知道我是来阻你的,那你也应该知道,城中早已戒备森严,只待你自投罗网。” “...文先竟敢对我出手?” “他本来是不愿意与你兵戈相见的,可谁叫...”申高阳垂下了长长的睫毛,自嘲地笑了笑,“谁叫我的大哥单纯且正直,特别好骗。他现在,只觉得你利用他,只觉得你是想要依仗父子亲情,让他打开城门吧。” 申行极缓慢地走到了申高阳的面前。 父子二人有着相似的眉眼,只是岁月加注在他们肩上的重量不同,让他们长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样。 “高阳,你错了。” “...怎么错了?” “你以为,没有陛下的密旨,我敢私自带兵入承启?” 申高阳猛地抬眼,不敢置信地望着申行手中抖出来的一卷明黄布帛。 “不可能!” 申高阳本能地吼了出来,可看着申行唇边的笑容,他立刻便想通了。他嗓音干涩,犹如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咽喉。 “父亲...你竟...挟持了...” “你住口!” 申行又一巴掌重重地甩了下来,将那未尽的半截话斩断。 那一巴掌并不重,可申高阳竟然无力去躲,只任凭自己摔倒,左边额角撞在了一颗尖锐的石头上,立时便有半个拳头大的淤青。 “...算了。”申高阳自暴自弃地平躺在雪地里,“回不了头了,一切都晚了。” 申行压下心口的怒意,抬手一挥:“世子病了,扶他上马车。” 申高阳被粗暴地从地上拽了起来,他没有抵抗,只垂着头,任凭士兵架起他的胳膊。 蓦地,他的耳边传来弓弩破风声,架着申高阳左右手臂的士兵惨叫一声,捂着肩头倒在了地上。 申高阳散乱的视线还未聚拢,手臂便被猛地向后一拽,一个踉跄,便落入一个坚实又滚烫的怀抱里。 “父亲。” 耳畔传来申文先略带沙哑的声音。 “子奉?” 申高阳怔怔地抬眼。 “文先。” 申行的声音辨不出喜怒。 一家三人,对峙而立,没有多余的叙旧,只有无尽的沉默,和耳畔穿林寒风声。 “你来做什么?!”申高阳终于从混沌中挣脱开,急得眼泪快要掉出来,“你...” “城中已经戒严,有守城军士严格盘查入城人员。就算父亲奉了密旨,也要陛下亲自首肯,才能放人入城。除非...”申文先咬了咬下颌,以一个沉重的视线望去,“除非父亲想要带兵攻城。” “...那你不在营里守着,来这里干什么?”申高阳声音微微发颤。 “来找你。” “我做的安排,你怎么会知道?你...” “我什么都不知道。” 申文先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 “只是,那天,你把一杯茶都喝光了。再上品的茶,你也不会全部喝光。”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极为柔软的方帕绸巾,小心翼翼地替申高阳沾去他额角上黏着的土,难得露出了一抹粗糙的笑,“因为你曾说过,一杯茶,只有三口可饮。你嫌下层茶叶苦舌头,是糟粕。你连那么苦的茶都喝了,心里该是有多难受?” 申高阳眼泪一下子便成串地掉了下来。 申文先有些手足无措。 他不敢再去看哭得梨花带雨的俊俏二弟,只能笨拙地将他藏在自己身后,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面对着脸色铁青的老父亲。 “你也是来拦阻我的?” 申行低沉的话语如阴雷滚滚,落在申文先耳畔,他并无一丝犹豫,直接朝着申行跪了下去。 “父亲,儿子不敢眼看父亲行将岔路。” 申行宛若暮霭暗沉的视线落在他养出来的两个好儿子身上。 “若为父执意不回,你们,要待如何?” 跪得端端正正的申文先拼死抓住了膝盖前袍,咬紧牙关,下颌崩得极紧。 “文先承父亲大恩,绝不会与父亲作对。” 他僵硬的右手一点点攀上腰间的铁剑,却意外地摸到了一只又软又嫩的小手。 “想自刎,把命还给父亲?”申高阳眼睛里水光粼粼的,还皱了皱小鼻子,“果然是只有武夫才能想出来的昏招儿。” 他一把扯起申文先,二指圈成团,搁在唇边,一声极清脆的哨音响彻枯林间。 申行面对着无数蒙面而来的黑衣杀手,眼底闪过一丝不可思议,望着申高阳的目光,便罩上了一层陌生的疏离。 而申高阳察觉到了申行的防备,他没忍住心口刺痛,别开脸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自嘲而笑。 “父亲,你竟连你的亲儿子都不信。你觉得,我会找人杀你吗?” “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让我怎么信你?” “子奉,你看见了吗,父亲对你我是一样的,他没有更不喜欢你。所以,你别难过了,好不好?” 申文先听见申高阳略带哽咽的笑音,心里揪疼,却没忍住低声斥责道:“子昭,不要说这种话。” 申高阳双脚一蹦,窜上了申文先宽阔的背,用手臂死死地环住他的脖颈,吸了吸鼻子,带着鼻音轻柔地笑着说:“带我去高处。我堂堂文林世子,就该站在最高的地方。” “可是,你怕高。”申文先踌躇了一下。 “我不管,我要去!”申高阳皱了皱鼻子,申文先立刻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双手托住申高阳柔软的腰背,左脚蹬在亭中朱红围栏,右脚借道亭柱,两步窜上那灰瓦飞檐的亭台高顶。 申高阳自高处俯瞰那黑压压的军旅人潮。 他恐高,可,子奉的怀里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他便再也没有怕的理由。 申高阳挑了唇角,笑容斩碎心中所有不安,从怀里取出一摞厚厚的银票,振臂一扬,那令人垂涎的大额银票正如大片绒雪飞扬而落。 在那纷纷扬扬的金钱大雪中,申高阳清朗又明亮的声音回荡在残颓枯林中,宛若杜鹃清啼,碎玉寒凛。 “世子爷我别的没有,就是钱多。今日,爷高兴,送钱白给!” 伴随着申高阳骄傲的朗声而笑,先前站在他身后的黑衣人以极快地速度两边包抄,背在身后的麻袋漏了一个口,里面分卷的银票如同鹅毛一般极快地漏了出来,飘过士兵的头顶,而那些长途跋涉、面黄肌瘦的士兵,所有目光都汇聚在那令人心动的大额银钱上,宛若看见了世上最美的梦幻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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