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醉挑眉:“元晦竟如此了解为兄?” “裴忘归!”李昀猛地起身,缓缓闭上眼,压下火气,尽力平静道,“别转移话题。” “好,我都招。”裴醉笑道,“一字不漏。” 五年前,太子李昊被刺死。 小厮婢女百余人,皆横尸于东宫,血流成河。 梁王李昀昏迷于其中,成为了唯一幸存者,以及,凶手。 吏部左侍郎盖顿立刻上书,要求将大逆不道的梁王李昀下罪。 朝堂文官抱团取暖,一人点火,顷刻燎原。铺天盖地的奏折涌上成帝的案桌前,以最华丽的辞藻,写着最诛心的胁迫。 成帝磨牙吮血地瞪着那群刮骨吸髓之臣,红着眼颁下圣旨,将梁王交给了宗人府并三司会审。 审出的结果,是梁王意图帝位,而谋杀储君。 人证物证齐备,一个不落。 所有人都知道,太子与梁王反对清林党人取消商税、增加北疆与岭东的过城税。 他们动了清林党手中的钱罐子。 所以,太子薨了,梁王,也快了。 这朝堂,早就不再姓李了。 盖顿站在朝堂波涛的风口浪尖,笑着拿出江南盖家的百万两秋税。 还有一道请求赐死梁王李昀的奏折。 一场精心布置的局,幕后推手光明正大站在阳光中,笑看君权匍匐在钱财之下。 梁王李昀,被判谋逆之罪,斩立决。 成帝八道金牌,将在河安打仗的赤凤营主将裴醉招了回来,要求他带兵勤王。 当时赤凤营与兰泞一战打了两个多月,河安,城墙早已残破;赤凤营,就快弹尽粮绝。 可偏偏接到勤王的八道金牌。 百姓要救,君也要保。 当时的宁远侯裴醉留了十万人守关,并对副将林远山下了死命令,就算用背堵着城墙,也不能让兰泞的贼人踏进河安半步。 他带着两万人,铁骑绕城,从刑场上救下奄奄一息的梁王,孤身入奉天殿。 裴醉静静地看着李昀,压着心口的酸疼,低声道:“元晦啊,你知道,当时为兄在刑场上,看到你浑身是伤的样子,是什么心情吗?” “知道。”李昀垂眼看他苍白的脸色,“就是我现在的心情。” 裴醉冷淡道:“为兄二十年从未有过如此滔天的怒意,险些把监斩官劈了。” 李昀一怔。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话。 “...你,接着说。”李昀藏起心头的微动,淡淡道。 “没什么可说的。”裴醉撑着身体坐起,低低咳嗽两声,随意揽着李昀的肩,“你的好太傅,首辅王安和丁忧未半,听到先太子薨了,你又被下罪,赶紧上书十封要求夺情。那日,也跟着我一同入了殿,盖顿自然也在。盖顿一直记恨你与先太子上书要求清林缴商税一事,趁机要求将你处死。王安和劝了你父皇,许他吏部尚书位,以换得你无罪。你知道吧,你父皇一直压着,不允盖家吏部尚书之位。最后盖顿两百万两白银砸下去,换了个吏部尚书坐。” “后来呢。”李昀低声问。 “...后来。”裴醉自嘲一笑,“你不是知道吗?盖顿不可能看你继续坐在梁王位置上,继续对清林下手。于是为兄把你卖了,换了百万两军费,而你被贬为庶民,远走长岭守皇陵。” “裴忘归。”李昀深吸了一口气,“若无父皇首肯,你会点这个头?!你真当我不懂世事?” “...”裴醉将他身子扳正,一字一顿道,“元晦,他是你父皇。” “正因为他是我父皇,我才懂他。”李昀眼圈发红,声音哽咽,“他召你回承启,不是为了勤王,而是为了增加他手里的筹码,以便从盖家换取甘信水师、河安赤凤营的军费。” 裴醉无声叹了口气。 李昀攥着裴醉的前襟,双手微颤,字句从牙缝里挤出来:“然后,这个卖儿子的罪名,还要你背着。你身上的污名,父皇可是始作俑者。” “哭什么?”裴醉失笑,“事情都过去了。” “我...我这是气的。”李昀咬牙切齿道,“裴忘归,你怎么那么蠢!” 裴醉掐着李昀气鼓鼓的脸蛋,无奈道:“元晦啊,这五年不见,你的气性可是越来越大了。为兄太怀念从前那个沉默寡言,又时常眼圈通红的小云片儿了。” 李昀拨开他的手,将头抵在裴醉的胸口,眼泪直接从眼眶中掉了出来,簌簌的,不间断的,倒真如一片风中雨云。 “李家血脉,一文不值。李家天下,全是笑话。”李昀带着鼻音,闷声道。 “元晦啊,这三年,你到处游历,看似只是纵情山水,可拜访的都是官员府衙与田地坊间。你从接到遗诏的那一刻,便已经下定决心要回来了吧。”裴醉轻轻拍着李昀的后背,低声道,“可为兄不想让你回来,做个闲散王爷不好吗?” “哪有你在朝堂厮杀,我在江湖享福的道理。”李昀低声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看,为兄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得了。”裴醉失笑,“好,我闭嘴。” “不行,接着说。”李昀才想起来,“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下次再说。”裴醉牵了他的手腕,挑开帐帘,将他带出了营,“今日,为兄教你骑马。”
第16章 跑马 李昀站在营帐门口,已经换上了一身直领青色扎袖对襟,腰佩玉带,脚踏马靴,远远看着裴醉牵了一匹枣红色的小矮马,慢慢朝他走来。 “还挺合身。”裴醉笑得爽朗,一身绯红对襟衬得那人眼眸飞扬,洒脱不羁,依稀还能看出当年那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 “你也是。”李昀极小声地说了一句。 “什么?”裴醉快走了两步,左手摸着马儿长长的侧脸,一边挑眉问道,“再说一遍?” “...怎么骑来着?”李昀主动略过了裴醉的反问,绕过那人身前,也先抬手抚摸着马头,然后将视线投向那暗红色马鞍,抬手抓着缰绳,左脚踏着脚蹬,深吸了一口气,用力一蹬,却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右腿没能跨上马鞍,险些滑了下来。 腰被一双有力的手一箍,李昀只觉得自己身体一轻,便稳稳地坐在了马鞍上。 “不错,步骤都对。”裴醉昂头看着逆光的李昀,微微眯起了双眼,笑道。 微风吹起那人半束的墨发,滑过李昀握紧缰绳的指尖。 或许是脚踏草场,稳坐马上,那紧紧束缚着梁王李昀的礼教世俗也松了松,难得偷了片刻欢闲与自在。 “裴总兵。”李昀双眸一弯,心情颇好,“可愿与本王一同信马由缰?” 裴醉明显有些不放心,摸着矮马的辔头,思索片刻,扬声喊了人:“给本王再牵一匹马来。” 不过片刻,一匹半人高的棕马一边打着响鼻一边被牵来,绕着裴醉跑了两圈,双蹄高扬,尘土四溅。 陈琛满脸坏笑,站在一旁。 “望台没几匹好马,殿下凑合着骑吧。” 他绝不会承认,自己就是想看传说中的裴将军驯烈马。 “毛有,笔墨准备好没?” 他转头朝小兵嘀咕,那孩子慌慌张张地掏出笔墨,一本正经地道:“随时可以开始写。” “很好。”陈琛笑眯眯道,“既然咱们没钱,就要想个生钱的法子。话本子就不错,你好好写,卖出去了,哥哥给你买酱牛肉吃。” 毛有眼中一亮,趴在石头上重重点头。 陈琛笑得跟朵怒放的蔷薇似的,年纪轻轻,褶子一堆。 他的笑容还没完全绽放,便见他的裴将军右手扯了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马儿前蹄凌空,扬蹄挣扎,裴醉眼神一凝,腰背微微向后,立刻将缰绳拉直,呼吸间便将躁动不安的马儿牢牢控制住。那马左右甩头扬蹄,在原地兜着圈子,见无法挣脱,便腾空一跃,随着一声重重落地,尘沙飞扬,将人与马都裹了进去。 片刻,风吹尘沙落,一人端坐马上,而那本来焦躁不安的马儿,已经乖顺得低下了头。 前后不过几个呼吸,毛有刚落下墨痕,那边已经结束了。 “陈...陈指挥使...”毛有咽了唾沫,“要不,咱们还是写点别的?时间长一点的那种?” 陈琛嘴里叼着的草也落了地。 真他娘的。 这叫驯马? 这是给马灌了迷魂汤吧。 “没事吧?”李昀看多了裴醉驯马,早已没什么兴趣了,只朝他低声问道。 “嘶。”裴醉按着腹部的伤口,朝着陈琛笑骂了一句,“本王是不是给你好脸色了?” 陈琛脸色一白,猛地上前:“殿下,没事吧?” “想写话本子别盯着本王。”裴醉低咳一声,抬眼看向李昀,笑道,“梁王殿下芝兰玉树,是万千未出阁姑娘的心中郎君。” 李昀眉心跳了跳。 陈琛把目光转向梁王殿下,却看到那王爷额角的青筋,于是干笑一声:“那什么,末将不打扰二位王爷练马。小毛啊,走,咱们看造船去。” 于是拎起毛有的领子,飞也似的消失在了两人视线中。 “咳咳...” 裴醉右手持缰绳,左手抵唇咳嗽,边咳嗽边笑,显然是想到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了。 李昀努力深呼吸。 冷静。 “咳咳...哈哈哈哈...咳咳...”裴醉又笑又咳,“当年,丢进梁王府那个话本子,哈哈哈哈...梁王殿下与小女子共赴巫山云雨,腰如苇荡,面似红玉,...哈哈哈...” 耳边笑声越来越放肆,李昀气急,双腿一夹,马儿便扬蹄疾跑了起来。 “咳咳...好了,我不说了。” 那人懒洋洋含笑的声音一点点追上了李昀。 “...裴将军大可接着笑。”李昀被颠得头晕目眩,却仍是咬着牙,死死捏着缰绳,不肯正眼看那个笑得泪光闪闪的混账将军。 “身体向前弯,抬腰。” 裴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与他并驾齐驱了。 “握紧缰绳,不是让你把手勒出血痕的。” 裴醉伸出左手,替他拽了拽缰绳,马儿便慢了下来。 李昀耳边风声渐渐减慢,煞白的小脸也渐渐有了几分血色。 “你呀。” 裴醉无奈含笑的声音响起,顺着飒飒风声擦着李昀耳边而过。 李昀缓缓呼了一口气,慢慢挺直了腰背,有些懊恼,自己跟自己生气起来。 “怎么又板着脸?” “我不该随意打马。”李昀抿着唇,朝裴醉道歉,“你身上有伤,这样跑马,伤口会裂。” “元晦啊。”裴醉微微昂首,将白玉似的脸沐浴在阳光下,竟也带上了两三分血色,“这样瞻前顾后,会累的。” “嗯。”李昀温声道,“那你,这三年很累吧。” 裴醉缓缓睁开眼,抬手又想揉他的头,可行至半晌,却还是慢慢收回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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