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醉单膝蹲在了项开平面前,滚烫的手掰着他的下颌,死死地钳住了那拼命挣扎的人。 “为什么通敌?”他的声音平淡无波澜。 项开平双手狠狠抓着裴醉削瘦的手腕,用力到双眼猩红,可竟挣脱不开。 项开平喘着粗气,视线下移。 那只手是那样的单薄脆弱,骨节瘦长,一点都不像是多年习武的军旅之人,倒像是承启那帮养尊处优的废物公子哥,多年被金钱和名利娇惯出来的软骨头。 念及此,项开平的双眼红得更深,仿佛要滴出血来。 “回答我。”裴醉一点点收紧了手指,声音如无风无浪的湖面,淡然到冷漠,“为什么通敌?” 项开平慢慢地抬起了眼。 那绝望与颓废混着夕阳的血色,一丝不差地映在裴醉的眼底。 “裴醉,我爹死了,罪名是擅自离关,私藏兵器战铠,谋逆大罪,无可恕,尸首凌迟,不得归故土。” 项开平声音孤冷而绝望,一个字一个字念着圣旨上的字。 很可笑。 那些字他都认得,放在一起,他便读不懂了。 裴醉滚烫的手指尖隐秘地颤了一下。 项开平微微歪了头,双手扣着冰凉的地面,身体一点点朝着裴醉靠过去,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 “我爹在赤凤营三十三年,战功赫赫,忠心昭昭。他说,男儿以身许国,一生不悔。” “最后呢?谋逆?他一个边关守将,放着几十万兰泞敌军不去勾搭,反而带着那百十来个人,去不自量力的造反,是吗?” “你带着我爹违抗圣旨,他死了,又被定了个谋逆罪,一生的军功都变作了罪名的铁证;你命好,救了陛下,加上裴家祖上的功绩,竟然只削了摄政王位。” 项开平面色颓然,只觉得世间事实在是荒唐滑稽可笑极了。 “凭什么?只是因为,他没投个好胎,没落个好爹,没靠山护着他?” 裴醉没有说话。 项开平喘着粗气,撕碎了斯文外衣,以一个野兽的癫狂姿势,狠狠地瞪着裴醉那张藏在阴影中的脸,忽得朝他啐了一口。 “罪名让我爹去背,自己假死回来,被这些人护得严严实实,还混了个监军的名头,活得逍遥自在。裴醉,你有心吗?你为什么还有脸活着?” “...为什么通敌?”裴醉声音仍是平淡无波澜,仿佛这话完全没落在他心上。 项开平垂了垂眼,再抬头时,眼中的笑容带上了半丝疯癫。 “既是造反中道崩殂,父亲未竟之志,自然要儿子来完成。” “闭嘴!” 萧秋月自腰间抽出钢刀,夕阳映在冷锐刀背,反射出了一抹极绚丽的黄昏余晖,照亮了裴醉那双淡漠冷静的眼眸。 “你承认,自己通敌谋逆,是吗?” “我从没想过要否认。这落在我项家头上的罪名,总不能让它白白浪费了,你说是吗?” “范副帅。”裴醉将冷淡的视线投向范则。 范则看懂了,别开了眼,蹲了下来,将小女娃的脸转向自己,然后用双手轻轻地捂住了她的耳朵。 小姑娘睁着无邪又惊慌的清澈眼睛,仿佛不明白范叔叔为什么要露出这种要哭的表情。 裴醉收回了视线,一点点将手滑到项开平昂起的脖颈处,掌下脉搏跳动混乱而激烈,他却慢慢地收紧了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声音克制而隐忍,听上去与平日别无二致,只是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仿佛不愿意轻易将这判决说完。 “...赤凤营军法,叛徒悬于城门三十日,头身分离,不得安息。” 项开平早有预料,半分没挣扎,只定定地盯着裴醉的双眼看,试图在那里找到哪怕一丝愧疚与难堪。 没有。 什么都没有。 项开平紧紧绷着的一口气一瞬间便泄了。 他颓然坐在地上,感受着喉咙间越来越紧的枷锁,眼角通红,一滴滚烫的泪滑了下来,落在裴醉的手指侧,灼得惊人。 “若爹...知道他死后...被冠上...谋逆罪名...一生...清白尽毁...你说...他还会不会...甘愿陪你去...去死?” 裴醉缓缓闭上了眼,压下了喉咙间翻涌的血腥气,手中力道逐渐加大。 “镇抚使大人。” 裴醉猛地松了手,留了一道极深的红痕在项开平的脖颈间。他慢慢地撑开眼,看向了站在一旁的素衣女子。 记忆中端庄温婉,总是脸上带着温和笑意的女子,此时正用一种漠然的目光看向裴醉,仿佛无悲无喜,无爱无恨。 “...项夫人。” “民妇还有几句话想说,不知可否容我半刻?” 裴醉极缓慢地点了点头,走到几步远的旌旗杆处,右手撑着那纹理粗糙的木头,试图将手掌的颤抖抹平。 “娘...抱歉。” 项开平并不后悔,可面对着双鬓微白的母亲,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圈。 “知道错了吗?”庄采慢慢地替他整理着被裴醉和萧秋月打乱的头发,像是小时候替他扎头发一般耐心。 “是。”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错的。 可他不甘心。 爹坚持了一辈子的正确,被几个字颠倒黑白。 既如此,他又何妨错个彻底? “好。”庄采从范则手中牵过项锦书,笑着对那小女孩说道,“跟长兄道别。” 项锦书老老实实地屈膝,奶声奶气地说了一句:“长兄慢走。” 末了,有些不安地抹去项开平眼角的泪水,小心翼翼地拽着他的胳膊,带着哭腔问道:“哥哥,你要去哪里?” 庄采牵着小姑娘的手,将她带到了裴醉面前。 “镇抚使大人,这是项家最后的一个女儿。” 裴醉垂眼,望着那怯生生的小姑娘,低声说道:“我会照顾她。” “不必了,民妇已经请范副帅代为照看。”庄采摇摇头,垂眸浅笑,“民妇只请镇抚使大人离她远远的。此生,项家血脉,再也不要被大人连累致死,可以吗?” 裴醉长睫微垂,唇畔染了一丝极淡的苍白笑意。 “可以。” “多谢。” 庄采极端庄地福了一福,猛地转身,自袖间抽出一柄尖锐的匕首,刺进了项开平的胸口。 裴醉瞳孔猛地一缩,飞快地捂住了项锦书的双耳,将那小女娃护进了怀里。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所有人都怔在了原地,没来得及阻止,庄采已经将第二柄匕首没入了自己的胸口。 两人的身体倒在一起,那血迹将地上的积雪晕得猩红一片,刺目而惊心。 庄采颤抖地覆上了项开平的手,声音很轻,却很坚决:“平儿,通敌叛国,你该死。但娘不希望...你和你爹...都死在同一个人的手里。” “是,我本该自裁谢罪,劳娘...亲自动手。”项开平握着匕首,用力地往自己的胸口插了进去,他痛苦地痉挛着,可眉目间却是难得的平静,“...我这就...下去找爹请罪。” 偌大的草场上,唯有风声呼啸而过。 许久,没有人说话。 最后,项锦书稚嫩的声音自裴醉的怀中闷闷地传来:“大人,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还有,我...我透不过气来了...” 裴醉慢慢地放开了小女孩,踉跄起身,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到了范则的手中。 “夜晚恐有敌袭。先把她安置好,再去安排人手巡逻。” 范则不忍看,垂头说了一声‘是’,抱起了项锦书,捂着她的眼睛,一大一小的身影追逐着夕阳最后一丝光明。 裴醉目送他们远去,转身,走进了黑暗。 他垂眸,缓缓抬起手,指着项开平的尸首,声音被呜咽的风裹挟,在寒风中凋零。 “执行军法,悬城示众。”
第115章 重逢(一) 承启离河安三百里。 若是打马加急,一日左右便可抵达;可大军押送粮草辎重本就走不快,还要提防流匪流民的趁火打劫,大约走了七八日才抵达河安。 二十二虽然急得跟个抓耳挠腮的猴子一样,却还是老老实实地一路护着李昀,没敢离开他半步。 他可知道,要是梁王主子少了一根汗毛,主子非得把他倒着吊起来打个十几次。 毕竟,梁王主子就是主子的小命呐。 “梁王主子!咱们到了!!” 二十二把李昀扶下了马,从腰间拿出狐狸毛护手,又在里面塞了一小只暖手炉,烘得热乎乎地攥在左手,右手取出了一只白狐狸毛帽子,毕恭毕敬地双手高举过头,挤眉弄眼道:“主子说了,这边关冷,让梁王主子千万好好保暖,不要因为过于思念主子一路跑过去,容易呛风还可能崴脚...” 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等他再抬头的时候,面前已经没有了李昀的影子。 “梁王主子呢?” “去见林将军了。” “嗯?那我说了那么一堆...” “梁王主子一句都没听到。” “完了,我要被主子打死了。” “我同意。” 没来得及顾上表忠心的二十二,李昀一路疾走,带着木小二和圣旨一齐进了军营。 没走两步,便碰上了等候在主帐门口的林远山。 林将军一身戎装未卸,敦文的脸上略显三分疲惫和憔悴,眼底乌青很重,一看就是几日都没有好好歇过了。 “恭迎梁王殿下。” 林远山抱拳,正要单膝跪地,李昀快走两步,托起了他的抱拳礼:“林将军不必多礼。多余的客套话本王便不说了,此行,我暂且带了二十万石米粮,还有一些神火营新制作出来的火铳与火炮,希望能对战局有所助益。” 林远山从李昀手里接过了那厚厚一本书折,展开折叠的纸张,入眼便是辎重与粮草的分配,概略得当,简明不啰嗦;再后面便是火器的名称,制造原材料几何,操作概要和心得等,端正的楷书洋洋洒洒写了许多页。 李昀牵过木小二的手,将他引荐给林远山:“木百户是神火营麾下,对火器研究颇有心得,若林将军信得过,可以让他同天字所将士一起研究火器,编组阵法。宣参将对此亦是精通,林将军可让他二人一同协作。” 林远山怔了一怔,似乎是没料到李昀对赤凤营编组颇有了解。 “是,末将这就去安排。” 李昀说得太急,冷风顺着喉咙滑了下去,呛得他深深地咳嗽了两声,眼角已经咳红了。 他用通红的手背抵着僵硬的嘴唇,勉强点了点头,还要强撑着继续说,一只熟悉的手蓦地轻轻将李昀冻僵的手握住暖着。 那掌心的热流让李昀身体颤了一下,心口跳得厉害,连咳嗽都忘了咳。 那只手缓缓覆在李昀的腰际,微微用力向后一拉,他整个人便被埋进一个极温暖极熟悉的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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