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初缓缓地松开了裴醉的手臂,心下微叹。 这是烧迷糊了。 天初蹲在裴醉身旁,在他耳边低声唤着:“阿醉。” 过了片刻,裴醉长睫微动,略略抬起下颌,一双失了神采的眼眸直直地盯着天初看,干裂的双唇浅浅张开一道缝。 “...苍叔。” “是我。” 天初重重地舒了口气,还能认人,就不算太糟糕。 “我要守城。”裴醉声音像是被火烧过,嘶哑得干涸开裂。 “时间还早,跟叔叔回去吧。”天初生怕惊了他,只敢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将手搭上裴醉滚烫的手腕。 裴醉出手迅疾如风,立时打掉了天初的触碰,身体紧紧绷着向前微倾,涣散的双眸仿佛一瞬凝成了箭。 “阿醉...” “佛朗炮还剩几台?”裴醉终于开口,问的却是军情。 “不必担心,范副将说尚可支撑...” “没火弹也无妨。用石头铅块装填,一样可以打。” 天初很少见到裴醉自说自话,愣了愣:“是,属下这就去寻范副将...” “都没了也没关系,到时候,疏散百姓,佯败引他们入城,封城火烧...断其后路。”这话仿佛在裴醉心中辗转过千百遍,此时极为流畅地说了出来。 可天初听得这话,眼瞳猛地一缩,浑身血液冰凉,冻得他僵在了原地。 这耳熟又令人心悸的话,来自遥远的过去,一路流淌过时光长河,被裴醉带到了今时今日,有种荒谬的苍凉之感。 “阿醉...” “别浪费时间,去调配人手,我来指挥。” 裴醉薄唇抿着,用力撑着天初的手臂,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他半扑在城墙上,看着城墙边角的赤凤营破碎旌旗,无神的双眼一点点被夕阳染上了血红。 同样的荒烟孤城,同样的弹尽粮绝,同样的血色黄昏。 是记忆最深处那片残城。 是他无数次想要挽回的残局死棋。 裴醉扯了一抹踌躇轻狂的笑出来,用滚烫的手抓了一把冰凉的雪,直接塞到了自己的衣领里,冰雪贴着灼热的肌肤,瞬间化成水,沁入肌骨,那极致的入骨寒让他痛得微颤,却也驱散了身体里烧得滚烫的酸软。 他那双眸子里袒露着直白露骨的狂傲与自负,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次,我绝不会败。” 天初怔怔地看着裴醉近乎自虐的动作,伴随着夕阳的朦胧光景,这身影仿佛与十二年前完美地重叠了起来。 原来,他一直站在那年的一片焦土荒芜里,从来没有走出来过。 这些年死中求活的百战百胜,是否都是为了弥补和忘却当年那惨烈的遗憾? 裴醉那双赤红的双眸杀气四溢,意识飘在十二年前的血红战场上,无法挣脱。 他双臂撑着城墙,涣散的凤眸在城外的惨烈战场来回地逡巡探望着,仿佛,在找着什么丢失已久,再也寻不回来的人。 “拿我的刀来。”裴醉左手无力地撑着城墙,右手朝后虚虚抓着,声音沙哑而干涩,“快点,父亲还在等我。” 天初慢慢地从地上捡起那柄破旧的雁翎刀,一步步,沉重地朝着那孩子走过去,将那口破旧沉重的刀郑重地放在他微颤的掌心,握着他的五指,向手心轻轻合拢。 “这是裴大哥的刀。握住了,别松手。” 他说了与那年同样的话。 裴醉滚烫的手心握着那冰凉刺骨的宝刀,那寒气顺着手掌心刺向他浑噩的意识里,他空洞涣散的眼睛慢慢聚焦在刀柄的‘楼’,那无情的单字,斩碎了那仅剩的期冀与幻想。 他无力地垂下了握紧刀鞘的手臂,眼睫垂得很低,仿佛这样就能挡住眼底悲欢离合聚又散,能遮住心上千疮百孔的累累伤痕。 过了许久,他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有自嘲,有怀念,有悔恨,还有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悲伤,唯独没有释然和解脱。 “...他死了,我记得。” 天初看着满脸云淡风轻的裴醉,喉咙口像是被一块棉花塞着。 裴醉唇边的浅笑还没散去,涣散的眼眸看向双眼通红的天初,用极轻的声音问道:“元晦...已经被救出来了吗?” “是。” “对,我亲自把他逼去了长岭,我也记得。” 只能记住那些痛到入骨的瞬间,裴醉立时便应答如流。 “阿醉,梁王殿下安然无恙。”天初声音发颤,“你们二人已经许了终身。” “...对。” “梁王殿下不日便会到这里送军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记得。” 李昀的名字,将裴醉的记忆从最深处的泥沼中一点点拔了出来。 他绷紧的手臂缓缓搁在了城墙上,身体前倾,长发随风招摇,放松慵懒地撑着城墙吹风,眸光沉静,宛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只有那消瘦的肩膀沉了沉,仿佛,在这片城墙上经历过的所有绝望时刻,一瞬间都化作千钧重担,朝他翻山倒海压了过去。 天初再也按捺不住,低吼着说道:“我带你去休息。” 裴醉少见的没有拒绝,只是起身时身体失了平衡,被沉重的铠甲拽得身子一歪,踉跄地摔向了天初的身前。 天初没料到裴醉一点力气也没有,干脆将他一条胳膊横跨在自己肩上,半拖半拽地将他带离这冷风比刀子更利的瞭望台。 裴醉低垂着头,任由天初折腾着将他带走。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城内无数砖瓦房参差错落,炊烟升腾袅袅,那浓厚的烟火气息拂过这战场的肃杀,平添了几丝温柔和悲悯。 那刚入赤凤营的小兵,大概八九岁的模样,脑袋上还缠着绷带,脸上伤痕累累,可却成群结队地疯跑打闹着,毫无章法又如狼似虎,生动的笑声夹着饭香味道,远远地飘在死寂的营地间。 裴醉缓缓地抬起眼眸,视线落在远处那人间烟火气,心底结了冰的寒冻慢慢地化开了一角。 “我醒了,没事了。” 裴醉的声音仿佛落了地,再没有刚才那种抓不住的漂泊感。 天初没有回话,硬着脚步闷头朝营帐走。 他不敢停下来。 他甚至不敢去看裴醉那双平静又深邃的眼睛。 他无法想象,这些年,这孩子到底是怎样才能将这些痛苦封存得一丝不漏。 “停下吧。” “...是。” 裴醉听得天初生硬的回应,笑了笑,自他肩头抽出了手臂,顺势靠在小路旁破旧的旌旗杆上,双臂抱胸,微微昂首,将天边最后几丝余辉收藏进了眼底。 他用被火淬烧过的双瞳,淡淡地望向了远处的主帅营帐。 “项开平在哪里?” 天初猛地抬头,目光中写满了拒绝。 “回话。” “主子...” “说。” “主子,此事,让林将军全权处理不好吗?” 裴醉的侧脸被夕照阴影勾勒得深沉而锋利,一如他腰间的刀。 “我来处理。” 林远山没有选择用给项开平锁铁链。 他只想给过世的项岩留一分体面。 那浓眉冷颜的俊俏青年也没有丝毫想逃的意思,腰背直挺地跪在林远山面前,坦然面对着无数同袍或愤怒或不解的目光。 “为什么。”林远山又一次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禀大帅,没有为什么。”项开平也给出了一模一样的答案。 萧秋月龇牙瞪眼地喘着粗气,积累的怒意差点要将他本就不大的肚量顶破。 他手里拿着沾了盐水的鞭子,粗壮的手臂扬空一甩,那倒刺狠狠地扎进项开平后背单薄的布衣裳,瞬间一道道血印子便浮现出来,交错在健壮的脊背上,仿佛被无形的锁链捆着,让他微微弯了腰。 “萧叔,你从来没这么揍过我。”项开平十分平静,甚至朝萧秋月没心没肺地笑了笑。 萧秋月被这声‘萧叔’惹得眼圈通红,右手也发颤,怒意不减反增,恨铁不成钢地上前扇了他一巴掌。 项开平被打得满嘴是血,侧牙掉了一颗,耳畔嗡嗡作响。 他吐了一口血,慢条斯理地舔去唇边的血迹,斯斯文文地勾了唇。 “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凉,情谊转眼成空。我不怪你们,只怪我爹命不好。” “要是没有你爹的旧情,你以为你现在还能跟我们说这么多话?!” 范则满是怒意的话破开人群,传到了项开平的耳边。 “平儿。” 一轻柔低哑的女声自范则身边传来,还有一声脆生生的‘哥哥’。 项开平唇边的笑意转淡,看着那粉妆玉砌的女娃娃朝他惊慌地扑过来,项开平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狼狈。 “项锦书,别看我,转过去。” 女娃娃停了脚步,不知所措地抱着范则的腿,水汪汪的眼睛噙着眼泪,嘴里还在嘟囔着喊:“范叔叔,哥哥...” “嫂夫人,你有话便说吧。”范则一手托起小女娃,另一手扶着那白衣素净的中年女子,一路慢慢地走到项开平的面前。 “平儿,若你是被人冤枉的,娘拼死也要为你喊冤。”庄采素衣白鞋,蹲在项开平的身侧,抖着手,轻轻摸着那鞭子落下的血痕,替他擦去了唇边的血迹。 “我做错了,可我不后悔。”项开平并不喊冤,望着林远山阴沉的表情,甚至笑出了声,“林大帅,你该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才是。” “我不知道。”林远山冷冷说道。 “让他出来,别总是躲在别人背后,让别人替他担下所有罪责。”项开平语气转得狠厉,咬碎了牙,挤出了笑。 “不可能。”林、范、萧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喝止了他即将说出口的话,并驱散了所有的士兵,生怕项开平发疯似的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项开平看着那围观将士如鸟兽散走,他眼底最后一丝温情也散了,看着自己衣服上的血和尘,自嘲地笑了一声。 “是啊,一个是侯爷的儿子、大庆最尊贵的摄政王爷,一个是造反谋逆臣子的儿子、一个区区的千户长,这待遇,自然一个天一个地。” “我,打死你。”萧秋月久违的挤出了四个字,拎着满是杀气的右手便冲了上去。 “萧叔。” 听得这熟悉的低沉声线,项开平猛地回过头,看见落日余烬里站着的那笔直的身影。 “裴、醉。”项开平忍着后背的剧痛,慢慢地站了起来,仿佛一场期待已久的会面,他眼中闪着嗜血的光。 裴醉背对着夕阳,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他只是在项开平怒气冲冲地疾奔过来时,猛地抬脚,重重踹上了对方的膝盖,一招制敌,克制而准确,半点不留情。 项开平悲愤之下根本没有还手之力,随着膝盖嘎嘣清脆一声错位,他向前猛扑倒在冷硬的地面上,额头撞得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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