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秋月莽撞人一个,没考虑到一个区区参将的心理活动,满脑子都是裴醉刚才的‘我有家室’。 外表糙汉内心更糙的萧副将,此时像个半月没酒喝的酒鬼,饥渴地盯着裴醉,发誓要把裴家小四子的后背盯出一个窟窿来。 裴醉迎着那热辣辣的视线,垂眸,端端正正地理好了衣袍,十分郑重地说道。 “等战事平定,我带他见见你。” 萧秋月看着裴醉难得一见的眼底柔情,他越发激动,抓着裴醉消瘦的手腕,头点得跟啄木鸟似的。 看来承启那些狗屁文官的女儿倒是有点能耐。 就是不知道那些娇滴滴的姑娘能不能跟着他吃苦。 罢了,等把她带回河安来,骑半个月的马吹三个月的沙子,也就勉强能跟小四子心意相通了。 两人正说着,帐外的喧哗声越发明显,像是沸水里洒了一大把铜钱一般,吵闹不止。 林远山掀了帘帐进来,宽眉微拧,焦急地压低了声音说道:“大帅,两队侦骑都没回来,另外,抓到了一名奸细。”
第110章 行军对峙(二) 营外的积雪到脚踝深,营中的雪却被扫得很干净,露出了枯草和褐色地皮。每隔二三营帐便架一座篝火取暖,巡逻兵一贯以八人为一队在营内巡防,一字长蛇队形整齐而肃穆。 裴醉艰难地拖着伤臂,勉强穿上轻甲,照着方宁给的法子,随便涂灰改换了容貌,将原本的俊朗眉眼掩去三分。他挑帘帐出门,目光落在三四丈外的主将营前。 帐前跪了粗衣短褐的青年人,双手被绞在后面捆着,嘴里塞着麻布,‘呜呜’地嘟嚷着什么含混不清的字句,肩膀使劲扭着,脖颈憋得通红。 萧秋月拔了腰刀,将冰冷的刀锋架在那青年人侧颈,那人立刻就停止了挣扎,可喉咙里仍是发出一段段意味不明的音节。 林远山抬了抬手,小兵上前拔出了那块脏污的破麻布,那青年人立刻咳了一长串,气还没喘匀,便撕心裂肺地喊:“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武夫怎么就是不听人解释!!我真的看见有人出城鬼鬼祟祟地跟兰泞人密谋!那人肯定是内贼啊!!” 听得这熟悉的声音和骄傲的语气,裴醉顿了脚步,眉头微蹙。 “你是谁?”林远山声音平淡,毫无波澜,并不信任这无名人士的胡言乱语。 “我是...”莫擎苍本想抬出身份压他们一头,可一来自己是偷跑离家,身份不可大肆张扬,二来,他怎么知道这守关将领是不是跟内贼一伙的? “说话。”萧秋月性子急,此刻极力压着心头的火,将刀向着莫擎苍的皮肤递了半寸。 有一小股热流顺着侧颈流进了灰色麻布衣领里,色厉内荏的莫小侯爷抖着嘴唇,誓死不屈。 “这种查叛徒的小事,就不劳林帅费心了。交给末将,半日内定让他把祖坟的位置都吐出来。”裴醉抱胸斜倚在自己的营帐门口木桩前,随意撩起帘帐示意他进来,语气闲适随意,宛若刚看了一场好戏。 莫擎苍不敢置信地向着那声音来处看过去,仔细辨识了半天,结结巴巴地吐出两个字,舌头都要打上死结:“裴...裴...” 萧秋月手腕翻转,用刀柄敲晕了莫擎苍,一只手拖着他被捆在身后的双手,跟拖死狗一般拉着,一路从积雪里劈出了一条深深的沟壑。 林远山欲言又止,担心裴醉的安危,却也不便驳了他的意思,只好应了:“天威卫审奸细自然是熟手,如此,便劳烦镇抚使。 ” 裴醉略略颔首,便将莫擎苍一脚踹进了营帐。 莫擎苍咕噜地滚了两圈,在草垛上头晕目眩地张开眼,那张令人讨厌的俊脸打着转地在他眼前飘。 有点像那混账,又有点不像。 “认不出爷了?”裴醉在他面前蹲下,用刀鞘抬起莫擎苍脏兮兮的脸,笑了。 那轻佻的语气和漫不经心的笑立刻让莫小侯爷气得头脑发懵,随即破口大骂:“裴四!你没死,你敢欺君,我要回承启把你告死!” 裴醉右手攥着莫擎苍开了个口子的粗布短打,压低了嗓音,笑眼转凉:“说,什么叛徒?” 莫擎苍被裴醉眼底涌动的杀意暗流吓了一跳,却也知道这事关河安城防的安全,好脾气的小侯爷没跟裴武夫一般见识,不情不愿地开了口,说明原委。 裴醉棺椁回河安的那日,莫擎苍就站在城门口,挤在看热闹的百姓中间。 他看着漫天的纸钱纷纷扬扬从空中飘落,说不出是解恨还是遗憾,反正,他站了挺久,最后,踩着这承启的第一场雪回了府。他连夜收拾了细软,带上了银票兵刃和两个懂武的长随,摸着夜色离家出走投军去了。 他只是想要做一番大事业,并非替那个宿敌完成未竟之志。 莫擎苍如是自我安慰。 可惜,愿望很远大,现实很残酷。 不通人情世故的单纯小侯爷先后经历了被强盗劫财劫色、长随护主丧命、身无分文沦为乞讨,好不容易到了河安,却发现自己假身份没有河安卫所军籍,根本没办法投军从戎,更混不进军法严苛的赤凤营。 无一技傍身的莫小侯爷只能跟着小乞丐四处流窜,从最开始的嫌弃烦闷,到后来精于攀谈暗收情报,这突飞猛进的成长只用了几个月。 一个月前,兰泞骑兵攻城凶猛,城墙摇摇欲坠,城内人心惶惶。莫擎苍算是会些拳脚功夫,在惠民医馆找了个跑腿的长工做,一来二去,竟勾搭上了赤凤营里最底层的许伍长。 许伍长替营中同袍置办草药杂物,莫擎苍便推着车跟着他一起进入军营后勤营帐。 有时他收拾着草料,身旁就从天上投下一枚火弹。莫擎苍从最开始抱着许伍长的大腿瑟瑟发抖,到淡定地跟着许伍长用沙子埋火弹,这次,前后不过用了十几天。 就在莫擎苍成为后勤将士的熟人时,他却发现了一件不正常的事。 赤凤营十二个时辰换一次岗,子时的守卫比午时的守卫还要更严格,那些军将仿佛张了一对鹰隼之眼,半夜灼灼放光。 可那夜,莫擎苍却看见赤凤营的巡防链开了一个口子,他在营中呆了半个时辰,面前竟一组巡逻队都没有。 他拐弯抹角地打探,听说是因为粮草起火而导致的巡防空隙。 毕竟战火连天,起火也正常。 可怪就怪在,总是那一组巡逻队守夜时,出现岔子。 莫擎苍把这事含蓄地捅给了许伍长,对方却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后来,不知这消息被谁透露了出去,莫擎苍走夜路回城时,莫名被人从后面打了一闷棍,若非前方打更人经过,他尊贵的小命可能就要交代在那腐朽破旧的小巷里。 莫擎苍越说越气,他手被绑着,没办法朝裴醉破口大骂,只能口水狂喷,怒道:“若不是那人心里有鬼,为什么要派人来杀我?” 裴醉淡淡瞥了他一眼:“前言不搭后语,推论认知过于浅薄,缺少证据佐辅,全凭猜测,也敢去林帅面前闹?真是,一如既往的没脑子。” 莫擎苍被这轻蔑的总结噎得满脸通红,愤恨交加,用捆得结结实实的身子滚着去撞那混蛋武夫,可方向没控制好,眼看着那人轻巧闪开,自己那尊贵的头颅就要吻上兵器架。 他蓦地闭上眼,梗着脖子,死也不跟混账武夫示弱。 一只冰凉的手拽上了莫擎苍破破烂烂的衣领,在千钧一发之际把他拉住了。 莫擎苍睁眼,呼吸打在黄梨木架上又反弹到了自己脸上,热辣辣的。 “你想死就死,别牵连爷的兵器架。”裴醉把莫擎苍甩到了一边,自顾自地坐到了椅子上,眉头一点点锁了起来。 莫擎苍借着地上的小石块,使劲地磨手腕上的麻绳,磨了半天,终于将麻绳切开一个小豁口。 他猛地扯断了绳子,两步跨到裴醉的面前,很想报仇,却知道自己恐怕不敌,只泄愤似的将头上的野草梗全拨弄到裴醉的面前。 “莫鸟窝,养了这么多年鸟,还没养够?”裴醉根本懒得跟他一般见识,右手撑着突突发疼的额角,缓缓地闭了眼。 莫擎苍也累了,一屁股坐在裴醉身旁的木椅子上,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灌了下去,暖了暖冻得僵硬的身子。 “我没有撒谎,我今日是真的看见那个千户鬼鬼祟祟地出营,和兰泞人密谋。我骑了这么久的马过来,你们还不信我?!” “是吗。” “果然,他们说得都是真的,赤凤营从上到下都要包庇自己人。”莫擎苍冷哼一声,“你也要包庇你的兄弟?” 裴醉食指在额角慢慢地打着圈,声音很缓很沉。 “你知道你说的千户是谁吗?” “知道。”莫擎苍嗤之以鼻,“不就是一个副将的儿子吗?” 裴醉的眉心蹙得更深,一对飞眉斜挑,神色虽平静,可紧抿着的唇角隐隐约约泄露了些许忍耐与克制。 “来人。”裴醉声音微高,语气很冷。 宣承野亲自入帐,在两人面前站定。 “将军。” “派侦骑斥候一千五,半数跨河去往敌军后方,半数沿来路回探。半日内,我要知道对河敌军的大概人数,还有河安的备战与城外敌情。另外,让一万轻骑原地驻扎,我与萧副帅留下,剩下的,请林帅带着立刻回河安主营。”裴醉顿了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疲惫地压低声音,“...将我的建议传达给林帅,请他定夺。” 宣承野抱拳称是。 莫擎苍愣了片刻。 “怎么,你不信他?你信我?我可听说,那千户和你关系不错。” 裴醉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喂,我又听说,他爹是为了你而死的,你一点情面都不讲?”莫擎苍嫌裴醉不够难受,气哼哼地故意递刀子,一刀一刀插在他心口。 “聒噪。”裴醉声音发哑,抱胸闭眼,生人勿近的不屑模样在莫擎苍本就火气荡漾的小胸膛里放了一把火。 “就上次,你为了盖无常抗旨不尊,死了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滚出去。” 裴醉猛地掀了眼帘,眸中的冷意如银瓶炸裂,莫擎苍心脏像是被谁捏了一下,连呼吸都猛地一滞。 他呐呐地锁着手指,还想说些什么来找补,林远山直接挑帘进来,看也没看莫擎苍一眼,只坐在裴醉身侧,压低声音问道:“你怀疑开平通敌?” 裴醉缓慢地点了点头。 “理由。”林远山左手攥紧了扶手,木凳吱嘎作响。 “上月的兰泞攻城,太过顺利。为何地字所的锥形阵进攻无效?盾牌为何一戳即破?又为何回防的雁行阵没能护住三军撤回瓮城中?右翼,是谁在领兵?”裴醉抬眼,眼底微微泛红,极为平静的表情下压着汹涌的情绪,仿佛一座巍峨冰山镇压着旋流的暗潮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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