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晕。” 裴醉发闷的声音自披风下传来。 “自欺欺人。”李昀伏在他肩膀上,声音更闷。 “可耻,但有效果。” “...” 李昀觉得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 他竟然觉得裴忘归这等歪理很有道理。 于是,他将侧脸贴在了裴醉宽广的肩上,缓缓闭上了眼,唇角偷偷地弯了一弯。 “我晕了。” 裴醉被李昀这温和又狡黠的三个字撩得周身起火。 不得不叹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我受伤了,要人服侍才能沐浴。” “我晕了。” “再过几日,我就要随着棺木一同回河安了,你确定,今夜要一直晕下去?” “嗯,晕了。” “真的?” “真的。” “书案坚硬,容易打翻墨块;地面冷硬,容易伤到你的腰;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浴桶里最合适,水汽氤氲,水波柔情,一夜春宵随水起,是不是?” “裴忘...你!!” “看来元晦醒了,还晕吗?” “...自此后,但愿长醉不复醒。” “那也不怕,你尽管长醉大梦,我自去你的梦里找你。”裴醉用手托着李昀轻薄的身体,声音温柔而笃定,“我答应过你,天涯海角,再不留你一个人了。” 两人的笑声轻轻悠悠地飘荡在这宫城朱墙中,仿佛生了翅膀,携手飞离这高墙樊笼,且放云鹤山林间。
第108章 家书 李昀是被冬雪压弯枝桠的涩哑声吵醒的。 他习惯性地摸着身旁的被褥,指尖冰凉空荡,这寒意让他怔了片刻,复而失笑。 都几个月了,还是没办法习惯无人陪伴入睡。 只能说,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得而复失去的孤单,似乎要比凛冽冬雪还要更让人感到寒冷。 李昀双手握着极厚的被子坐起身,望着窗外反常的光亮,披着厚实的狐裘下床,轻轻地拉开了房门。 雪下得很大。 天地一片纯白,纯净地不染一丝阴霾,晨光在雪地里欢悦地跳动,拨起点点耀眼白光。 李昀抬手微微遮了遮满目的雪白,眼睛却笑着弯了一下。 向文抱着一束冬梅,脸红扑扑地朝着李昀跑来,兴奋地说道:“殿下,你看,今日的梅花格外好看!” 李昀接过那褐棕色弯曲的梅枝,放在鼻尖嗅着。 那清凛的幽香带着冬雪的清新,将晨间的浑噩尽数驱散。 “暗香疏影,梅自独放。” 向文见李昀心情颇好的模样,也跟着开心,兴冲冲地去取了那支净瓶,双手捧到李昀面前,嘴甜乖巧地讨李昀欢心:“自从将天一阁外的那株梅移栽到咱们的府里,这花仿佛有了灵性,连梅花瓣都使劲向外抻着,看着就精神百倍。” 李昀失笑。 什么人种什么花,连梅都染上了裴忘归骨子里的意气,这倒真是,花草也成了精了。 他将梅枝小心地栽入瓶中,用细瘦修长的手指轻轻拂去梅花瓣上的融雪水珠,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品,又好像,只是在思念着远方那亲手种下这株梅花的人。 李昀轻轻呵了一口气,眼看着呼出的热气结了霜,被冬风高高地吹到了天边,四散而逝。 他想,若冬风足够慷慨,万里度关山,能将承启的思念遥送至河安,便将这梅香也一同带走,让他知道,承启冬梅盛开,一切安好。 李昀缓缓收回了视线,将思念熨帖地藏进了心底,笑着朝向文说道:“走吧,去侯府看看周先生。” 两人朝着西侧院而行,入院便看见一个湖蓝色的身影一阵风似的刮了过去。 “药引子,哪里跑!!!” 方宁力道十足的叫声夹杂着踩塌厚厚积雪的咯吱声,还有大鹅嘶哑而害怕的高亢喊叫,让清冷的院子里瞬间便变得热闹嘈杂。 李昀顿了脚,正要提醒他前方有树,方宁额头撞树的惊天动地让李昀的话成功哽在喉间,整个人与方大夫一同被树上落下的积雪埋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小阿宁你...!” 周明达一边煨着酒,一边看热闹,一回头却瞥见了李昀被积雪埋成了玉雕的惨状,本能地从椅子上窜了起来。 “殿下!!” 李昀安静地眨了眨眼,小扇子似的长睫毛将上面积着的一小团雪扫了下来,看着无辜极了。 周明达哭笑不得,连忙跑了过去,替他拨去头顶白狐狸毛似的松散积雪。 “周先生腿脚不便,慢些。”李昀从雪里伸手搀扶着周明达的手臂,却意外地发现老夫子的手臂有些枯瘦得不像话了。 “别光记挂着老夫。这臭小子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好好照看殿下的身体,来,快坐过来,别着凉了。” 周明达把李昀引到庭院里的火炉旁,那氤氲热气如春风拂面,驱散了几分寒意。 李昀轻轻拨散肩上的积雪,斯文地一掀狐裘,端正地坐在皮毛垫着的木圈椅上,接过周明达温的一杯酒,放在手心里握着,不时小口小口地抿着,温润而稳重。 “先生,吏治考核结果整理已经过半。居高位不作为者,十之有六,收受贿略者,十之有八,陛下震怒,朝野震惊。” “这一笔笔糊涂账,都是枉顾人命造的孽啊。” “陛下令太傅全权整顿吏治,先自督察院与六科自查,后又使吏部自省。” “如此甚好。” “太傅前日于天一阁与六部九卿商议,重提前代罗阁首的‘考格法’。” 周明达听到罗渊的名字,眉眼闪过一丝怀念,安静地将手中的酒洒在了雪地之上。 “难得,王闲之那老匹夫,还记得师父留下的条文政令。” 李昀学着周明达的模样,抬手洒清酒入雪地,灼出了一道浅浅的水痕。 “或许,太傅从没有一刻忘记过。不管是归一令,还是考格法,都是罗阁首的未竟之志。我有时也会想,这些年,他所布下的局,是否都是为了重启这些政令。” “别往他脸上贴金。”周明达撇了撇嘴,十分不屑的模样,“说他心有大志,我信;说他没有私心,我半点都不信。” 李昀沉默了片刻,轻而坚定说道:“我信。” 周明达不怀疑李昀话里的真诚,心头反而更加憋闷,抬手灌了一口酒,转了个话头。 “宋之远和六科贪腐的案子,也趁着这个由头结案了吧。” “是,宋之远已经被陛下亲手罢黜兵部尚书位,由廉成平廉侍郎接替。吏部尚书位仍是空悬,太傅的意思,且继续吊着高家和崔家,任由他们互相内耗。”李昀似是想到了什么,从向文手中接过一本账簿,抚平褶皱后交到了周明达手里,“之前,开仓放粮,高侍郎亲自下场,稳定了承启的米价。先生请看,这是他给我的帐。” 周明达随手翻了翻,上面的银钱利润也是令人心惊。 “为了殿下的‘收拢民心’,高功这次可是亏大了。不过,也幸亏王闲之那老匹夫选择高功那个戏精做冤大头,要不然,换了盖家、崔家,是宁为玉碎也不肯为瓦全啊。” “老师他看人看得极准,从不失手,除了...”李昀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嗯,他欠臭小子的,老夫自会向他讨回来。”周明达又狠狠地咬了一口酒。 李昀捏了捏眉心。 这笔糊涂账,实在是不知该怎么讨。 “只是,如此一来,殿下的处境倒是极为艰难了。从前,臭小子扛着跋扈弄权的骂名,如今,又变成了殿下与皇权针尖对麦芒。” 周明达烦躁地咂嘴。 他知道王闲之那老狐狸本来的打算。 那老匹夫筹谋多年,无非就是为了让梁王殿下亲手收拢六部,给殿下当做登基的筹码。再加上,他手里恐怕还有先皇遗诏之类的混账东西,这桩桩件件,可全是为了那龙椅。 现在,梁王殿下执意不愿意走这坦途,这原本的荣光,便全数变作了梁王篡位夺权的‘野心’。 周明达又闷了一碗酒,腹内火辣辣地烦躁更上一层楼:“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等到陛下不再需要我,便是时候了。或许,那一日已经不远了。”李昀的声音如这洋洋洒洒的落雪一般纯净温柔,甚至,带上了一丝期冀。 等到他卸下了肩上的责任,便去寻忘归,与他一起守着边疆。 陪他金戈铁马,陪他看尽繁花。 周明达望着李昀那双单纯澄澈的双眼,甚至不敢说那些打碎他希望的话,于是又抬手闷了一口酒。 李昀极为敏感,听得耳边呼吸声一变,便知道周明达有话要说。 “先生,怎么了?” 还没等周明达回答,李昀忽得脸色一变,修长的手暗自抓紧了被雪浸得微湿的狐裘,呼吸微微急促,道:“莫非,忘归他又受伤了?还是,又遭反噬了?” “有骆老头在,臭小子应该是没事。”周明达烦恼地挠了挠下巴,“他也真是胆大,竟敢用一个谋害过他的医者替他治病。” “若骆先生想要害他,便不必在他将死之际将事实全盘托出,还替忘归解了毒。” “要不是小阿宁那一顶,他会说?再说,等臭小子就剩一口气的时候替他解毒,还真是回头是岸,医者慈悲。”周明达冷冷哼了一声。 “忘归从不会这么轻率,他这么做,定然是有十足的把握。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先生,请你相信忘归。”李昀双手交叠身体前倾,十分认真地劝说着周明达。 周明达无奈地笑了笑。 “是,殿下说得是。” 他叹了口气,向着冻成了雪人的方宁招了招手,吼了一嗓子:“小阿宁,你快过来!” 方宁正双手抓扑棱翅膀的大鹅,弄得满脸灰土,脏兮兮的,听见周明达一声叫,十分慷慨地撒了手,朝周明达孺慕地笑着扑了过去,就差喊一声‘爹’了。 “周先生,怎么啦?”方宁蹲在周明达身旁,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药匣子,坐在那上面,朝着李昀笑着问好,“见过殿下!” 周明达慎重地看着李昀白皙的面孔,半晌,低声嘱咐着方宁:“阿宁啊,你好好替梁王殿下诊脉,一丝一毫都不能有疏漏,知道吗?” 方宁不解其意,却难得看见周明达认真不浪荡的表情,于是也放弃了抓鹅大业,小心地卷起李昀的袖口,从药匣子里取出蓝底白纹的丝绸软脉枕,搁在石桌上,恭恭敬敬地朝着李昀伸出了手:“草民给梁王殿下请脉。” 李昀眉梢微蹙,并未出言打断方宁认真的诊脉。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方宁终于收回了二指。 “殿下常年体寒虚弱,前些日子心神疲惫,又伤了身,这个冬日恐怕会难熬一些,府中常备药酒驱寒,会好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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