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功的小眼神飘过沉静抚须的王安和,还有表情一模一样的儒雅梁王,心里有了算计。 表面上看,这俩师徒亲密无间,可实际上,王安和根本就是保皇党,再不可能襄助梁王。那么,这哄抬米价一事,只可能是梁王自己的手段。 原来一直韬光养晦的梁王,在承启的势力已经如此之强,在他眼皮底下大肆哄抬米价,他竟都没察觉出来。 可是,梁王要钱做什么? 高功胡子抖了一下。 自古亲王要钱,无非就是为了招兵、买马、收拢人心、暗布眼线,再... 高功不敢再继续往下想。 他从这一句话中读出了万千未尽之言,心跳得仿佛怀里揣了个兔子,吓得脸色煞白,不敢再说。 “高侍郎怎么不说了?”李昀微微歪了头,十分关切。 “下官,下官也不知。”高功咽了口唾沫,呐呐道,“殿下一贯心怀民生,不知可有什么好法子?” 李昀垂眸浅笑。 “本是本王向着高侍郎求教,现在竟被打回来了。” 这澄澈的声音却带着血脉中居高临下的压迫感,逼得高功声音发颤:“下官实在才疏学浅。” 一声极轻的笑自天一阁窗外传来,轻得像一阵风,众人皆以为是秋风扫落叶,只有李昀眼眸微弯,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而书归正传。 “既然百姓买不起粮,本王便想着,不如开仓放粮,首辅意下如何?” 王安和垂眼沉思,似乎在思索着其中的利害曲折。 “此事,不妥。” “何处不妥?” “殿下该知道,为何不妥。” “我不知道!”李昀忽得拔高了声音,捏着折扇的手微微发颤,“究竟,是开仓放粮不妥,还是本王提出开仓放粮一事不妥?” 这略带颤抖的声音回荡在死寂的天一阁里,高功不由得一惊。 怎么回事? 难道前几日,梁王被陛下斥责罚跪一事,竟是真的? “殿下别多心。”王安和低低劝他。 李昀倒退了半步,脸色微微发白,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在压着什么愤怒的情绪。 缓了片刻,他撑着桌子站直,将视线环视一周,落在高功的身上。 “高侍郎。”李昀微红的双目重重地凝视着高功圆润的脸盘,一字一字问他,“本王忧心承启百姓受灾,米价又居高不下,打算开仓放粮,这一举,是否可行?” 高功额头上的汗如雨下,擦也擦不干净,却也不耽误他暗自腹诽。 当然不可行。 殿下你抢在陛下面前这么提建议,在百姓面前博一个仁德的名声,你让天子怎么办? 再说了,这一旦开仓,承启的米价大跌,他可要亏银子的! 但高功哪敢说出口,本想打个马虎眼过去,可李昀却只揪着他不放,又问了他一遍。 内阁静得落针可闻。 高侍郎如同被虎狼环伺,四面楚歌,孤立无援。 圆滚肥胖的高侍郎烦躁又委屈地擦汗,连朱红宽袖都湿得重了一个颜色。 这大庭广众之下,梁王非得把他逼到悬崖边,逼他做出一个抉择。 这不是一句简单的回答。 今日,他若赞成了梁王的话,便再也没办法趁着浑水摸鱼,暗自躲在别人身后插刀子了。 干嘛呀。 他只是想要一个吏部尚书,玩金弄银,根本不想插手篡位夺权,为甚这些人硬要逼着他搞事业?! 滴漏安静地落着,每一滴都像是砸在高功的心上,仿佛怀里装了个棒槌,不要命地锤,连带着脑袋嗡嗡作响。 “高侍郎。” 李昀说得很慢,将高功的名字在嘴里碾过。 那清冷的声音落在高功的耳畔,明明斯文柔和,可那话里的无尽暗箭刀影却让他如临深渊,浑身发冷。 高家的未来,全在他这一个回答里。 高功微抖着身子抬眼,又在李昀绯红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像极了,捕兽夹前的猎人面对一团死透了的血肉,露出那怜悯又轻蔑的笑容。 一股寒意蓦地自他的双脚窜到了头顶,终于将心口的燥热压得再也掀不起一丝火星。 “下官以为,梁王殿下所言甚是。”工部尚书出人意料地站在李昀身后。 “下官亦如此想。”兵部侍郎廉成平也笑着称是。 这二人的倒戈,像是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飘地落下。 高功嘴唇像是被寒冰黏上了,废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堪堪张开一道缝,声音挤扁般干涩。 “下官以为,殿下此举,乃是...” 他嘴唇发抖,手也发抖,如同半只脚踏入悬崖,内心惶恐不得安,可最后,还是闭上了眼,慷慨赴死。 “利国利民!!” 这四个大字几乎是吼了出来。 李昀攥着折扇的手指终于松了一松,泛白的指节重新被血液冲刷回了淡淡的浅梅色。 成了。 裴醉守在天一阁竹窗外,借着那半丝缝隙望着李昀的背影。那如松竹般挺拔的身姿镇守在这肃穆高殿之上,温和中自有凛冽如刀剑,气盖凌霄。 裴醉轻轻地合上了那幽窗,双臂抱胸,随意倚靠在天一阁砖墙之上。 他望着天空,看见那丝丝缕缕的天光自缥缈流云间倾泻而下,金砖映着天光,照亮了这困了他五年的四方城。 他眼眸微微眯了起来,迎着那刺目的阳光,不闪不避。 阳光跌入那双幽深的瞳孔间,映亮了那无尽的黑暗,裴醉的眼前很快便被一片耀眼的白笼罩了起来,仿佛置身暖雾中,有一瞬的迷离和失神。 在这片纯白间,他仿佛看见了许多人,许多事,隔着生死光阴,隔着万千山水,朝他走来。 裴醉慢慢地闭上了眼,眼尾微微红了,半晌,很轻,很慢地说了一句。 “清林同盟破裂,自今日起。” 王安和站在李昀身后,看着李昀骤然松懈下来的肩背,又将视线扫了一圈,心下暗叹。 兵刑礼户工吏,六部终得归一。 只是可惜,这本是为殿下准备的一份登基礼,现在,却成了他的催命符。 王安和指尖微微动了一动,天一阁的大门缓缓而开,秋风前呼后拥地挤进这蒸笼似的一层楼,终于吹醒了高功浑浑噩噩的头脑,也让他背后爬满了藤蔓似的寒意。 李昀似笑非笑地看着高功一副追悔莫及的懊恼,并不出言,只是手腕一抖,将扇面徐徐绽开。 待到众人如溪水归海般自阁内退去,李昀才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提步离开,而途径高功的身侧时,微微弯腰,在他耳边低语。 “高侍郎,贺喜,入局。” 高功被李昀的一声轻笑砸得头晕目眩,只能呆立在原地,表情碎裂。 李昀刚走出天一阁入幽径转角,从假山后忽得伸出一只修长大手,扯着他的手臂将他锁进了幽暗的假山缝隙中。 李昀习以为常地跌入那汪温暖的怀抱里,并不惊慌,反而顺势搂住了那人的腰,还用手轻轻地按了按他紧实流畅的腰际线。 “这两日恢复得不错。” “是啊,拜元晦的精妙厨艺,为兄每日喝五六碗药膳粥都不觉得腻。” 李昀听得裴醉沙哑的嗓音,微微一怔,窝在他的胸前,声音放得很温柔。 “忘归,你怎么了?” 裴醉将脸埋在李昀的侧颈,将手指插入李昀柔软散落的乌发间,呼吸粗重,不带平日那调笑的旖旎。 李昀只觉得这呼吸里压着无尽的悲伤与疲惫,光是听着,便让人心里一疼。 他缓慢抬手,一下一下地轻抚着裴醉的背,仿佛在替他看不见的淋漓伤口上药。 裴醉声音低哑:“很想,让他们亲眼看一看,这破晓时的美景。” “他们的慨然赴死,皆是为邀黎明而去。想来,他们早知,虽埋骨于黑夜,终会长眠于光明之下。我以为,他们并无后悔。” 李昀轻缓的声音落在裴醉的耳畔,如过江清风,这阴霾缓缓吹散。 裴醉环紧了李昀的纤瘦腰身,将他抱得更紧,仿佛要将那瘦弱的书生嵌入骨血中一般。 “元晦今日做得好。” “兄长做得不好。”李昀微微蹙了眉,“崔家五公子的死...” 裴醉捏着李昀的下颌,抵着他的前额,轻笑了一声。 “别破坏气氛。为兄都脆弱成这样了,你不赶紧安慰我,竟还记得追究那些有的没的?” 李昀在黑暗中小小地推搡着裴醉的肩,反被搂得更紧。 “裴忘归!” “死人杀人,犯什么律例了?”裴醉十分无辜。 李昀哽了一下,险些被他的歪理带到阴沟里,还想喋喋不休,唇上却压了一双滚烫的唇。 李昀的腰一酸,双腿微软,右手本能地去抓他的手臂,却听得那人低低地‘嘶’了一声。 李昀心里一悸,立刻用二指轻轻地去探裴醉手肘处的衣料。 裴醉想躲,却被李昀一掌抓了回来。 跟裴忘归相处久了,李昀将他的躲避退路摸得一清二楚,再不让他藏起身上任何一处伤。 “说说吧。”李昀用指腹轻轻拂过那缠得厚厚的纱布,声音清冷含怒。 裴醉在黑暗中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呼吸扫过李昀侧脸,吹动他垂下的一绺乌发。 “这么丢人的事,非要说?” “...裴忘归,你别告诉我,你亲自带人截杀了崔五公子。”李昀声音自牙缝中挤出来。 裴醉没回应,李昀却知道,他是默认了。 李昀努力呼吸了几口气,压下心口的惊怒。 “你的毒才刚刚压住,还不稳定,若气血旺盛时,再诱发了‘蓬莱’反噬,你...” “元晦,我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我有了你,再不会让自己轻易身陷生死危局。所以,相信我,嗯?” 裴醉滚烫的掌心轻轻拂过李昀的脸颊,如同春风拂过花骨朵,那温柔与坚定仿佛能一夜绽开一树花海。 李昀将头轻轻地抵在裴醉的肩膀上,双手攥着他的前襟,许久,低低地应了一个‘嗯’字。 他其实,一直都相信。 毫无理由地信任着裴忘归,就如同虔诚地信仰着这世间的神明一般。 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可腰间却箍紧了一双有力的手,将他扛在了肩上。 “裴...” “嘘,别喊,为兄扛起出宫,你就不用走路了。” “混账...” “别怕,为兄低着头,混在侍从里,没人能认出来。” “你...” “怎么,不舒服,好,那我换个姿势。” 梁王李昀最后生无可恋地趴在一人背上,从假山里被‘驼’了出来。 身下那人身穿天威卫玄色飞雁服,头上还蒙着梁王殿下染了尘土的披风,几乎是瞎着向前沿着御道一路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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