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忘归,你这是在干什么?”李昀看着自己悬在半空的手,垂着头,终于忍不住,将胸中的怒气爆发了出来,“亲眼看见我身上的伤,愧疚到看都不愿意看我?” “...” 裴醉左手攥着酒壶,指节发青。 “所以,你就肆无忌惮的糟蹋自己身体?这样,你心里就好受了?”李昀气得手也发颤,睫毛也发抖,一贯的温文修养在裴忘归面前都丢去喂了狗,连点渣都不剩。 裴醉抬手,想搭上李昀的肩,却被他拨开。 “你这样,也配我做的兄长吗?”李昀压着话尾的颤抖,“你,你还配做大庆的摄政王吗?” 李昀上前一步,将裴醉逼到营帐跟前,抬着下颌,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曲线被月色映得柔而雅。 裴醉微微怔住。 他抬手抹去李昀睫毛上沾着的泪水,无奈地笑了。 这咬牙切齿又梨花带雨的模样,实在是让人心疼又好笑。 “是,为兄错了。” 裴醉揽着他的腰,将他轻轻抱进怀里。 “只说不做,枉称君子。”李昀心头的火燎原,颤抖犹在,一半是心疼,一半是惊怒。 裴忘归这样的表情,他见过。 是在裴家五口的灵堂上。 他李昀还没死,就已经被裴将军放在心口哀悼了。 “君子之道,非常人道。”裴醉笑道,“为兄啊,走不了,也不想走。” “那你看着我走。”李昀攥着裴醉的衣服,呼吸急促,“站在旁边看着,不许藏起来。” “为兄是大庆的摄政王,想藏也没地方去。”裴醉闭着眼,疲惫笑道,“好了,我跟你一起回去,再这样,天真的亮了。” 两人看着窄窄一张四方胡床,红木雕栏,简朴地围了三边。 “元晦喜欢睡里面,对吧?”裴醉确实有点支撑不住了,扔了外衫,单臂撑在被褥上,朝里面拍拍软褥,“上来吧。” “我...” “又不是没睡过。”裴醉打了个呵欠,“快点。” 两人竹马总角,小的时候曾如此背对背而睡。 可,李昀心头失了磊落坦荡,闻得此言,只觉得字字锥心。 “嗯?” 那人懒洋洋的抛来一个字,砸得李昀顿时头晕眼花。 “难道在等为兄抱?”裴醉撑着额角,失笑,“这么大了,还撒娇啊。” 李昀抖着手,解开腰间的玉带,一个没拿稳,便铿锵落地,砸得裴醉睡意不翼而飞。 “到底怎么了?”裴醉皱了皱眉,抬手握着李昀的手腕,“抖这么厉害,哪里不舒服?” “没事。”李昀脱了青纹外袍,坐在胡床边,手攥着薄被一角,视死如归的往软枕上一倒,假装自己心中稳如磐石,不被声色所侵扰。 “还抖?”裴醉转过身,与他四目相对,呼吸交缠。他抵着李昀的额头,皱了皱眉:“比我凉多了,没发热。” 李昀死死咬着牙关。 抱着被子,朝里面翻了个身。 “...今年犯太岁。”李昀声音发闷。 “谁?我?哦,是了。怎么,你要带为兄去佛寺开开光?” “...你去佛寺没用。” “怎么?” “...你属玄铁的,拜什么佛也救不了。”李昀狠狠闭上眼,把道德经在心头翻来覆去的默念。 “你...” “睡觉。” 李昀打断了那人还想要继续的胡言乱语,恨不得天色赶快大亮。 这煎熬,逼得人想要发疯。
第14章 军户 李昀本就浅眠。 加上这同床的煎熬,这一晚上都没怎么睡。 他背抵着裴醉微颤的脊背,能明显察觉到那人在忍着疼,却一声不吭。 裴醉翻了个身,仰面躺着,眉心留下浅浅的褶皱。 李昀也跟着翻了身,眼角余光瞥见那人鬓角隐着的汗。 他视线下移,只看见那人虚虚攥着中衣前襟的手,捂的位置,正好是那心口的伤痕。 是什么样的伤,比今日火药炸伤的狰狞伤口还要更疼? 三年前? 李昀拧了眉。 兰泞虽进犯河安,可一仗只打了半月,便要求和谈。 父皇缠绵病榻,百官不允开放茶马司,此事便搁置了。 接着,便是父皇驾崩。 小五即位。 还有什么事? 李昀咬着下唇。 自己离朝时间到底是太久,就算有子昭的信,还有太傅的传书,也不足以知道所有的事情。 那人又是倔强的牛脾气,他不想说,便打死也不会说。 李昀缓缓呼了一口气。 再想想。 “咳咳...” 裴醉嘶哑的咳嗽声在李昀耳边响起,只两声,那人便抿着唇,压低了咳嗽声,捂着胸口坐了起来。 李昀看见那人将掌根按进心口,身体颤了一下。 过了片刻,似乎好了些,右手向后撑着,缓缓呼了一口气。 “吵到你了?” 裴醉没回头,声音低沉。 李昀怔了怔,也坐了起来:“没有,我睡得不多。” “你思虑过重,不利于寿数。”裴醉扶着床框起身,笑道,“起来,一起打拳。” 李昀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裴醉掀了被子。 “为兄教你的东西,不会全忘了吧?” 李昀不想一大早起来便生气,可裴忘归这武夫,一点不讲礼仪礼数,实在是无可救药。 忍着炸毛的梁王爷,面无表情地穿着衣服,跟在裴将军身后,硬着步子朝帐外走。 裴醉歇了一晚上,脸色好看了些,迎着熹微天光,目色有神,倒让李昀的气消下去一些。 “我裴家拳谱,讲求内外兼修,不刚烈,却绵里藏针。”裴醉扎了马步,右手缓缓向前推掌,如白鹤昂首振翅。 李昀这五年来每日晨起都会打拳,风雨不辍,那一招一式早就刻在了心里。 “父亲当年教我的时候,还被母亲骂。”裴醉微微气喘,动作却没停,笑道,“说慢吞吞的,不适合我学。” 李昀胸口起伏着,轻笑一声。 “确实。” “幸好我还是学了。”裴醉笑道,“正适合你。” 两人并肩,动作一致,像是合二为一。 两人打完一套拳,把身体里的浊气也呼出去不少。 裴醉从兵器架上拎起两条白麻布,左手擦着鬓边的汗,右手替李昀擦掉脖颈淌下的汗水。 “我裴家拳谱心法不传给外人。”裴醉笑着挑眉,“不过,你李元晦怎么能算外人?” 李昀猛地扯过裴醉手里的麻布,囫囵擦了一把脸。 李昀觉得自己怕不是被五年江湖风沙吹成了木柴,裴忘归稍微点火,他就能燎得火光窜天。 “你伤好些了吗?可以走了吗?”声音急匆匆的,仿佛被什么在后面追着。 “可以。”裴醉虚虚按了一下腹部的伤口,“皮肉伤,没动骨,便没什么大碍。” 李昀抿着唇。 “可你...” “为兄好歹是武将,身体再虚弱,不至于一炮便再也站不起来了。”裴醉揉了一把李昀的额发,在那人变脸之前,甩着白麻布笑着回了营帐换衣服。 李昀把额边散落下来的两绺碎发拢了起来,无可奈何地缓步也回了主营帐。 他是读书人。 任凭风雨摧林,心中青山不动。 李昀好不容易平心静气下来,却抬眼看见裴忘归正不加遮掩的解衣脱衫,用湿巾帕擦着脖颈和上身,见他进来,转头,朝他微笑,一双好看的凤眼微微上扬,眸中光华灿烂而英气纵横。 李昀左手猛地攥着帐帘,慌张地扔到了自己面前。 青山不动? 地动山摇,山崩地裂,颤得一塌糊涂,心里那高墙尽成瓦砾废墟。 谈征果然如约而至。 主军营帐分为内外两间,内间较小,约两丈见方,内置一张黄木胡床与一张方桌,还有龙门架与灯烛屏风。 外间与内间用布帘相隔,外间较大,内放圈椅与案桌,汇同水路舆图、陆路舆图与沙盘,应有尽有。只是都垒在角落里,积了厚厚的灰。 裴醉李昀与谈征陈琛四人相对而坐,面前是早已经摊开的望台陆路图。 “带来了?”裴醉朝谈征问道。 “是,广政册在这里。”谈征差人送进来厚厚一本书册,外皮泛黄,纸页微损,陈年旧墨的香气淡淡散逸了出来。 广政册,上面记载了望台四十八万百姓,按照徭役而划分的役种,而其中一项,便是军户。 “望台军户正军现在只余两万,其中四成为军官,千户到伍长;剩下六成,又有五分为老弱病卒。”谈征声音不愉,“此事,是我管辖不善。” “难得,谈知府没推给已死的关指挥使。”裴醉高看了他一眼。 谈征淡笑。 “这每年兵部、户部给望台拨下来的都是十万足饷。”裴醉话音一转,冷冷道,“那么,谈知府,这吃空饷一事,与你是否有关?” 谈征面色不变:“若殿下真的疑心下官与此事有关,今日便不会与我在此相谈了。” 裴醉与李昀含笑对视了一眼。 陈琛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所以,申行不止与清林往来,捞漕运油水,还吞吃了军饷?”裴醉嗤笑一声,“真是好大的官威,好大的胃口!” 谈征低低道:“但申总督将漕运事打理得确实不错。” “是。”李昀温声道,“否则,老王爷也不会坐稳这个位置这么多年。他虽无名义上的兵权,却同时握着江南八府与承启北疆的转运命脉,若无手段,确实难以周旋。” “那我还真该感谢昨晚他放过你我一马。”裴醉眸色蓦然转冷,“他知道我很难随意动他,于是便将盖家卖给了你,也算是给了你一个人情。” “殿下再忍耐几年。”谈征压低声音,“现在北疆铁骑临城,甘信水匪猖獗,无一不需要钱粮。待外患渐平,殿下便可以着手向着内里的毒瘤开刀了。” “我知道。”裴醉眸光平静到冷冽,“已经忍了许多年了,不在乎再多几年。” 李昀转头看向陈琛:“陈指挥使,甘信水师情况如何?听闻你上月才从甘信平调至望台。” 陈琛干笑一声:“那什么,殿下倒也不必这么客气,大家都说,我,我那个,是名义上的平调,其实是被贬了。” “所以,贾厄与你到底有什么仇怨?”裴醉挑眉。 “殿下,若我说我也不知道,你相信吗?”陈琛抓着脑袋上的头发,一副匪夷所思的模样,“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得罪贾总兵的。” “嗯,我相信。” 陈琛委屈地看向裴醉,却听见他的将军笑着道:“陈指挥使,最善于无声处开罪他人。”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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