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刘哥儿家穷,没了爹娘,只有一间破屋子,出不起娶她的麦子和银两。 她想,到时候多求一求娘,说不定就能把她嫁给刘哥儿,到时候两个人都年轻,一块下地干活,攒了钱也能给娘,哥有了娶媳妇的钱,娘就不会再怪她。 她抱着这样小小的心愿,埋头在尘土飞扬的田间,很小心又期待地活着。 只是后来,她到底没嫁给刘哥儿,也没跟了那个老财主。 旱灾连着蝗灾,地里庄稼绝了收,人饿得都活不下去了,没人再想着娶媳妇。 人们都像疯了一样,掘土,剥树皮,把一切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往嘴里塞。 她也饿,但爹娘哥哥都没吃饱,她不敢说话,只能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灌着冷水。 最后她爹把她卖给了城里来的人牙子,换了三斗麦。 人牙子站在那里招手,她有些害怕,往后去,想要去牵着她爹的手。 可她爹不大敢看她,低着头,拉扯着将她交去人牙子手里,就大踏步地往回走。 她在后头叫了好几声‘爹’,她爹也不知道听没听见,最后也没回过一次头。 那时候她是恨的,恨一家人里,为什么她是最早被丢掉的那个。 不过后来,她就不恨了。 最起码她被卖了,还能吃饱一口饭,有件好衣裳穿。 她后来托人回去打听才知道,那三斗麦子没能救得了她爹娘和哥哥的命,他们饿死在那一间破草屋里,尸首也没能入土。 灾荒年,连尸首都是珍贵的,人们饿得早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活下来,入了谢府,跟在老夫人身边,干得是伺候人的活儿,算不得苦。 可爹娘和哥哥的脸日日夜夜浮在眼前,叫她睡不着觉。 她听人说,挨饿的人到最后,身子都会肿起来,像是发面馒头,手一按就一个大坑。 她怕极了,连在梦里,都梦见自己也成了那副模样。 别人都说老夫人心地好,身边伺候的丫鬟到了年纪,都会放出去,叫她们自行择了人家。 可她不愿意。 她想过更好的日子。 想要留在谢府。 她被饿怕了。 于是她使了一点手段,成了谢铎的妾,怀了孕,挺着肚子,成了府里头的主子。 这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老夫人庸碌,又贪权,而正头的谢夫人郑瑶,那个女子,像是枝头最好看的花朵一样,被娇养长大的,什么心眼儿都没有。 算计这样的人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挖个坑她就肯自己往里头跳。 她挺着肚子,看着郑瑶眼中的难过与无措,心里有种尖利的痛快。 她恨郑瑶这样的人,恨她不谙世事的天真,好似这世上一切的苦难都不曾经历过。 同样都是托生到这世上,郑瑶什么都有,可她却两手空空。 只这一点,她们就如此不同。 不过不要紧,往后日子还长,她有自己亲生的孩儿,郑瑶永远也比不过。 早晚有一日,她会将郑瑶拥有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抢到手。 只是大约,连老天都不肯帮她。 明明中了毒,九死一生,郑瑶却依旧能活着,还将孩子生了下来。 而那个小病秧子,几次踏进了鬼门关,可总有人能将他捞出来,竟也颤颤巍巍地长大成人。 甚至,连冲喜这样荒谬的事都能在他身上应验。 最后一败涂地的,倒成了她自己。 但是她一点都不后悔。 她的一步步都是靠自己争来的,她原本就什么都没有,如今也不过是与从前一个样。 何况她还过了这么些年的好日子,算来还是赚了。 难得她这条命,到头来还能有些用处,还能在脚下垫着,最后许她的孩儿一个锦绣前程。 值当得很。 她这样想着,心里头便再没有什么遗憾,从匣子里拣了朵琉璃攒的珠花,仔仔细细地在鬓边簪好。 房梁上坠了白绫,,她站在那儿,笑着,踢翻了脚下的圆凳。 她谁都没有等来。 所以下辈子,她再也不等了。
第101章 中秋番外 食蟹 中秋食蟹,是谢府里的惯有的习俗。 早好几日前头,谢夫人就已交代了后厨采买的管事,在相熟的店中留出上好的秋蟹,挑个大黄肥的,提前订好几篓的份,预备着中秋夜宴时候使。 府中夜宴规矩多,大都是老夫人定的,一年年地传下来。从前谢夫人没少在这上头受委屈,如今想起来心里都还戚戚。 可到底今时不同往日,府里头人丁也比从前寥落许多,秋萍已死,谢行履留在南边,府里头正经的主子统共没剩下几个,谢铎又整日里不着家,老夫人尚在病中,床都不大能起来,更别提撑出个夜宴的场子来了。 谢夫人倒是乐得清闲,她心疼程既与谢声惟,自然更舍不得两人去长辈面前立那劳什子的规矩,早早地就吩咐了阿月往木樨院里走一趟。 阿月带着人,将两篓子螃蟹抬到院中,搁在小厨房门口,这才笑着同程谢二人交代道,“夫人说了,老夫人病体单薄,不宜多动、多见旁人。” “往年宅子里都是在前院攒一桌子酒席,赏月食蟹的,今年怕是不方便了。索性便将这螃蟹分下去,各院里自己蒸了,想图个乐的,自己摆场酒也就是了,也自在些,不必多拘束。” 谢声惟应了,又朝阿月道,“只是父亲不在家中,中秋团圆,怎好叫母亲一人在院中独过?” 阿月微微歪了歪头,朝一旁的程既眨了眨眼,促狭道,“夫人特意交代了,说今年的螃蟹肥的很,必得仔仔细细吃才不辜负。” “食蟹讲究专心,瞧着旁人在一边腻腻歪歪,难免要损失几分胃口,所以少爷同少夫人还是在这木樨院中赏月吃酒吧,不必去寻夫人了。” 待送走了阿月,程既便伸出手,张开手指在谢声惟眼前晃了晃,笑他道,“如何?上次是谁说的,在桌子下头牵我,旁人就瞧不见的?” “夫人眼睛可好得很,只怕你做什么坏事,都瞒不过她的眼去。” 谢声惟笑着摇了摇头,将他的手拉下来,十指扣着,按在掌心里,“阿月姑姑说得那样含糊,怎么敢肯定是上次偷偷牵你的事?” “说不准,是上次吃罢饭,在院子的长廊上,你躲在柱子后头亲我的那一下呢?” “唔,这样的话,“程既扁了扁嘴,作势就要挣开他的手,“那我往后可要规矩些,青天白日的,再不同你拉拉扯扯,省得又叫旁人说腻歪了?” 谢声惟手上用了些力气,不许他逃,凑到他耳边去,声音里带了低低的笑,“那往后,换我来不规矩,换我来亲小程大夫,这样可好?” 说罢,也不待程既点头,将人按在院角的花树底下,仔仔细细地不规矩了一番。 谢小少爷如今身体大好,力气也较先前大了许多,偏偏又最会装可怜,略皱一皱眉,低低叫出一声疼来,小程大夫就不敢多用力挣扎,被人制着,好一阵轻薄,发鬓乱了,眼尾红着,眼底泛一层水光,连抬起眼瞪人时,都少了许多气势。 两人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转而一起撩了衣角,蹲在小厨房门口,掀了竹篓盖子,用小木棍拨弄篓子里张牙舞爪的螃蟹。 程既幼时在溪涧里戏耍,也曾捉过这玩意儿,下手要稳准狠,捏好了壳才不被钳子夹着。 河中多是细小的螃蟹,去了壳也不剩多少肉,往往都是随意地在火中烤一烤,连壳带肉地嘎嘣嘎嘣嚼了,当零嘴吃。 这样大个头的螃蟹程既倒是第一次见,拨弄着,稀奇得很,跃跃欲试者就要伸手捉一只来细瞧,被谢声惟发觉,忙将他两只手腕都钳住,拦了下来。 “这螃蟹不比旁的,生猛得很,夹上一下怕是要掉块肉的,”他捏着程既的指尖,笑着逗他,“小程大夫这双手可金贵得很,问诊把脉,半点都离不得,万万不能伤了。” 程既屈起手指,在他掌心很轻地挠了挠,猫儿似得顽皮,“问诊把脉,倒是其次。” “这双手那样多旁的妙处,阿辞怎么不肯挨个地讲一讲?” 他微微翘着嘴角,不依不饶地追着人问,“阿辞不都一一试过了?怎么这时反倒不提?”说着,微微垂下眼来,表情带了刻意的委屈,“难不成是这双手伺候得阿辞不够舒服,叫阿辞心生不满,这才缄口不言?” 谢声惟本是故意逗着他玩儿,哪想到七拐八绕地竟栽到了自己头上,一张白净的脸渐渐地浮起薄红,最后只得伸出手去,将身旁那张恼人的嘴堵上,才算得了片刻安静。 到了晚间,小程大夫那双妙处颇多的手罕见地遇上了难题。 蒸笼中的螃蟹足有巴掌大,蟹壳黄澄澄的,慢悠悠地冒着白气,扑鼻的鲜香,可眼前的蟹八件倒让程既犯了难。 一眼望去,只瞧见银制的小剪子、钳子并一堆叫不上来名儿的器具,到底是怎么个用法,却叫人实在一头雾水。 程既没那样的耐心,原打算同先前吃河蟹一般,直接抓着啃,奈何这螃蟹壳坚硬得很,寻常牙齿实在奈何它不得,只得恹恹地又丢回了盘子中。 谢声惟在旁边瞧着他挽袖伸手,摩拳擦掌,架势摆得十足的模样,禁不住笑出声来,索性坐去他身旁,拿起小银剪子来,细细地拆好了一只,蘸了调好的姜醋,送去程既口中。 蟹肉鲜甜,蟹黄香嫩,程既吃得一双眼微微眯起,好不惬意。 “我还以为,阿辞要教我怎样拆蟹。” “这样直接拆给你吃不好吗?”谢声惟拆出一条蟹腿肉,又喂给他。 “好是好,可阿辞这样不辞辛劳,我若是坦然受着,难免心中不安。”程既口中说着,眼睛骨碌碌地转过几圈,懒洋洋地靠在人肩头,半点不安的模样都瞧不出。 “是吗?”谢声惟微微一笑,并不拆穿他,“我倒情愿你学不会拆蟹,这样往后每一年中秋,每尝一次螃蟹,都要想起我一回才好。” “那阿辞要活得更长久一些才行,”程既朝着他薄薄的耳垂很轻地吹了口气,声音里带了笑,“最好活过九十九个中秋,这样我便肯凑个整,想你一百回。”
第102章 番外9 狼毫 木樨院,书房。 谢声惟在书案前小憩,手肘撑在桌沿,掌心握着的书卷斜斜地贴在桌面上。 砚台里研了新墨,淡淡的松香气息浮在室内,清和怡脾。 一只胖嘟嘟的小手悄悄地从桌下探出来,朝着紫檀笔架上的狼毫笔伸了过去。 小胖手甫一抓住笔杆,还未来得及收回,便被正巧睁开眼的谢声惟抓了个正着。 “谢摇摇,”谢声惟面无表情地将小胖手擒在掌中,“又做坏事。” 桌案下站着的一小只糯米团子仰着头,乖巧极了,对着谢声惟讨好地笑,“摇摇没有做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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