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说:“多谢。” 奉玄为他的碗中注了水。 佛子依旧穿着一件黑色圆领袍,与昨日的不是同一件,黑面红里,面上的布料用织金法织出菱形金点,金光明灭,有如夜星散落。暂时不用作战,他没有束着护腕,也没有系起左侧的领扣,将一边的领子翻了下来,露出红色的里面,黑红白相衬,更显出里衣雪白。 奉玄与佛子昨日苦战一天,衣物染血难以再穿,都换过了衣服。奉玄的衣服不在身边,穿的是佛子的缺胯袍,这件缺胯袍依旧织了金线,这次却是用暗织法织的,白色的衣面上一眼看不出花纹,举动之间,肩上与后摆的狮子辟邪隐约出现,光华流转。 奉玄本来想找佛子重借一件普通袍子,佛子却说自己没有——佛子有一身傲骨,用的剑是来历非凡的佛剑,穿的衣服也不用寻常布料,里衣非蚕丝不穿,外袍无金线不穿。 天气寒冷,奉玄喝了一口红糖姜水,微烫的水顺着喉咙滑下,胃暖之时,心似乎也热了起来。 有敲门走了进来,原来是守夜的人,他敲过门后,推门就问:“三娘,有热水吗?” “在灶边上,刚烧开,我还想给你们送去呢。” “我来拿就行。”守夜的人抬头看见奉玄和佛子坐在桌前,吓了一跳,道:“两位恩公起得这么早!” 一声“恩公”让奉玄不知如何接话,佛子不说话,于是奉玄回道:“天冷,我们打算离开。” 奉玄和佛子打算回宣德城西的灵风观,他们准备在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往回走,所以在日出之前,他们必须离开。 天冷的时候,街上游荡的狂尸会变少。狂尸是染了尸疫的人,不过到底还是人,天气冷了,往往躲在房中,听不到响动轻易不会出来。对奉玄和佛子而言,现在,回去是最要紧的事,诛杀尸群不是,在回去的路上他们应当尽量节省体力,能避开狂尸就避开狂尸。 奉玄知晓狂尸习性。他和隐微药师一路北上,杀死的多是乡野中出现的小规模尸群,他虽然没见过宣德郡这般的大规模尸疫,却凭着一路杀来的经验知道,狂尸不喜欢坏天气。他多次见过无处避寒的尸群:天气过于寒冷的时候,无处避寒的狂尸们经常聚在一起,有时会齐齐躺在地上,好像死了一般,但是一旦发现活人气息,立刻就会清醒过来,渴血程度更胜平时。今天白天积雪融化,天气一定很冷,尸群一定更加凶恶。 被唤作“三娘”的妇人说:“哥,你替我看一下锅,我出去摘一把青菜。”然后从后厨的门出去了。 “哎。”守夜的人应了一声,往后厨里走。和三娘一样,他的手臂上绑着一条守丧的白布。他接着三娘的话顺口问了一句:“回寒天,菜没冻坏?” 三娘在门外答:“智门寺的和尚心细,在菜畦上盖了一层麦秸。” “菜长得好,和尚没了。”守夜人叹了一声,向着斋堂里问:“两位恩公这就要走吗?” 这就要走。 奉玄答了一句“是”,他说:“离开之前,我们会关住佛寺内院的门。” 智门寺分为内外两部分,前三大殿后筑有一道高墙,隔开了内外两部分。奉玄与佛子就是在那道高墙之后、毗卢殿之前再见的。智门寺的大门已经关住,没了通路,尸群不受惊扰,一般不会主动进入,再关住高墙上的门,内院的禅房院将会更加安全。 守夜人在后厨里说:“休息好再走嘛。两位恩公连名字都不肯说。” 奉玄下山前,清凉山人怕爱徒不会称呼人,特意教他:叫与他差不多大的男人郎君,叫与虚白师兄差不多大的男人大哥,叫与师父差不多大的男人大伯……如果实在分不清,一律称呼看着顺眼的人叫善信,看不顺眼就不必理他了。 奉玄不知道守夜的人姓什么,觉得他与虚白散人年纪相仿,于是说:“大哥不必挽留我们,我们要去城西。城西有驻军,联络上驻军能尽快恢复全城秩序。” “这么多年了,宣德第一次没敲暮鼓,城心肯定是完了。希望城西没事,两位恩公一路平安过去。” 三娘摘完青菜回了后厨。她怕时间久了热水变凉,让守夜人提壶离开。守夜人拎着铜壶,从后厨走出来,又叹了一声,说:“要不是两位恩公,我们也喝不上热水。你们这就要走,也不再休息休息。” 佛子端起粗瓷碗喝了一口姜水,放下碗后,道:“善士确实不必称呼我们为‘恩公’。大难残酷,互相照应罢了,大家自是有福之人,我与友人只是做了应当做的事情。托善士诸人与娘子的福气,我与友人能喝上一碗姜水,吃一碗热饭。” 奉玄没想到佛子会开口。佛子的话一直不多,奉玄知道他傲气,不过他的傲气与奉玄想的不同——佛子傲而不骄,他的傲气不是不肯说话故作姿态,他本人也不是无礼之人。 守夜人改了口,不再叫“恩公”,大声说道:“大恩不言谢!好,两位郎君,往后再来宣德,有我们一口饭吃,你们就别想饿着。” 奉玄看对方的神情,知道对方一定要等一个答复,于是答:“好。” 佛子也答了一声“好”。 守夜人这才肯走。 “小郎君,你们要一定要吃饱,别不好意思说。”三娘端出两碗清汤面,“寺里没有葱韭,斋油又是素油,做饭没滋味。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只能管饱。冷天里,我们能做的,也就是让你们吃一顿热饭。” 佛子道谢后接过托盘,端给奉玄一碗冒着热气的汤面。 修士应当净心止念、屏绝嗜欲,在堂庭山修道时,奉玄不食荤、辛、腥、辣之物,葱韭在五辛之列,如果能够不吃,他本来也不会去吃,他说:“娘子客气了。一顿热饭也就够了。” 三娘虽然只煮了两碗清汤面,却配上了一碟烫过的青菜叶和一碟清醋腌白萝卜,又煮了一碗腌豆腐,为奉玄和佛子凑出三样小菜,端出来一并放到桌上。 桌上没有山珍海错,却尽是心意。奉玄与佛子安安静静用了饭。 三娘煮了茶,等二人吃完饭后,又端了茶水,奉玄并不推辞,和佛子喝了两盏茶,重新谢过三娘后,各自回了禅房。离开禅房时,奉玄取了剑,佛子已经系好袍扣戴上护腕,取了剑和自己的行囊。 佛子将自己的行囊递给奉玄,道:“吾友,我背上有剑,不方便再背行囊。” 小事。奉玄的剑挂在身侧,他接过行囊,“我很方便。” “我要为六位僧人收尸。” 奉玄说:“理所应当之事。我为你护持。” 守夜的人暂时打开禅房院的院门,奉玄和佛子踏着雪走了出去。身后的门关上了,在寂静中发出声响。 昨夜下过一场雪,宣德郡上方的乌云已经消散。明月将尽,雪地折着残光,丝毫不显得黑暗。雪太轻易就将世界变成了一个颜色,禅房院外的残肢和血迹被夜雪覆盖,远远望去,佛寺里只有一地清光,不见丝毫修罗战场之相。 净业堂中的狂尸寻着声音走出来,出现在奉玄的视野里,佛子拔出了杀生剑。 剑光冰凉如水。 一道血迹喷溅在雪地上,打破了霜雪留在地上的纯白规矩。 又有狂尸走了出来,佛子并不恋战,“你先走,清前路。” 五只狂尸在后追赶,奉玄和佛子向着毗卢殿狂奔而去,跑过毗卢殿,奉玄冲过了高墙的隔门,佛子立刻止步,转身提剑断后。 躲在摩尼殿房檐下的狂尸看见有人过来,跳下台子扑了过来,奉玄没有拔剑,一把抓住挠向自己的狂尸的手腕,顺势使力拽住对方,压住对方的肩将他摔了出去,转瞬间立刻抬腿,一脚踢断了另一只扑来的狂尸的颈骨。扑在地上的狂尸挣扎着爬来要抱奉玄的腿,情急之下奉玄踏住他的手腕,步伐转换踩住他的后颈,侧身避开袭来的狂尸,蓄力拉拳打过去,一拳打得对方倒地不起。 脚下的狂尸颈骨已断,奉玄松脚站稳后,另一腿随即抬膝,片刻间使出三连踢,三踢之下,尸群被逼得向后退步,尸群退步时,奉玄拔出刻意横剑在手,剑光所向之处,头颅飞出。 奉玄的身手不差,即使拔了剑见了血,衣袍上也没有溅到一滴尸血。他平复着呼吸抬起头,看见隔墙上的门已经被关住了,佛子从墙上跳了下来,轻巧落地。 两个人汇合后,佛子在摩尼殿前的香海铜炉中供了一柱佛香。奉玄守住摩尼殿,佛子去殿中安置六位被他杀死的僧人的尸体,安置好后,依旧锁住殿门,与奉玄一路疾行离开。到天王殿之后,二人并不开门进殿,齐齐飞身翻过围墙,就这样出了智门寺。 智门寺外,大街之上空无一人。 整个宣德城似乎仍旧沉浸在天明之前的黑梦之中,仿佛天明之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正常吗。雪气本来应该清清爽爽,此刻却混合着焦糊味和血腥味,透露出这座城镇的不正常。
第12章 启明2 性命不能被当成赌注 启明星已经出现在东南方,奉玄要往西走。他站在高楼的屋顶上,望向前面,想要分辨出通往灵风观的道路。 瓦上落了一层雪,月光照下来,屋顶似乎散发出皎皎微光。在月光与雪光之间,奉玄穿了一袭白袍,行动时肩上的光华流转而过,隐隐显出一只辟邪兽的影子。 奉玄的衣袍上不见一滴尸血,这与他的身手无关。他的身手很好,但是离开智门寺后,他没有出过手。佛子一直走在奉玄前面,出寺后第一次遇见游荡的狂尸时,他将奉玄遮在身后,对奉玄说:“你要去见你师姐,身上不应当有血。” 不应当有,可是也可以有。 奉玄对身侧的佛子说:“前面的路不好走。佛子友人,很抱歉,接下来你的衣服我可能要弄脏了。” “儒门有一句话。”佛子说:“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 奉玄看向佛子,“无憾吗?” “朋友之间,唯有荣幸。” 朋友。哪有人见了对方不过三面,就要和对方做朋友呢。可是对奉玄而言,三面之缘,已足够与佛子作战场上交付后背的朋友。 奉玄曾在智门寺佛塔上粗略画下宣德城的地图,对宣德城的地形不算陌生。现在,只需要绕过前面的里坊,他和佛子就能回到三雪街,沿三雪街一路向西走,可以走到清化坊,灵风观就在清化坊中。 前面的里坊已经沦陷,坊门大开,坊内的阴影中传来啃咬咀嚼的声音。奉玄和佛子不可能安全绕开前面的里坊,因为奉玄看见坊侧的街道上躺了一地死人。躺成那样的不会是死人,是暂时休息的尸群。 奉玄和佛子下了楼,他们是走楼梯到的屋顶,回了室内,又顺着楼梯走了下去。高楼是一处富贵人家的宅邸,处在安业坊中,安业坊的前后两个坊门一直紧紧关着,坊中没有出现尸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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